“非也,我观你这病症也并非不能医治,只是需要冒极大的风险……”
老医师枯瘦的手指捻动花白的胡须,沉吟半晌后道。
玉珠听到前半句尚且眼前一亮,等他说完后半句又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当即脱口而出道:“不知是何种风险?”
“剖肌除淤、断骨重接,非但对医者而言是极大的挑战,其疼痛亦非常人所能忍。”
他转动着灰白的眼珠,长长吐出一口气又道:“即便是能成,而后若稍有不慎便可导致疮口溃烂化脓。恢复期更需要病患忍受常人难以忍受之痛,可谓艰辛且漫长。其中但凡有一处纰漏便会前功尽弃。更有甚者或可致病患全身瘫痪乃至……危及性命。”
玉珠闻言咬紧了下唇,抬眸望向公子异常苍白的一副面容,强颜欢笑道:“如此,还是不去冒这个险的好。公子,其实奴觉得现下这样也挺好的。往后……往后或许能寻着更稳妥的法子,即便,即便是公子的腿再难痊愈,奴也会伴公子左右……”
陆珣抬眸感激地朝她笑了笑,又转头看向贡布道:“多谢先生如实相告,可否容晚辈再想一想?”
贡布颔首:“这是自然,只是小娘子也知晓,老朽在中原逗留的时日无多,半个月后便要返回吐蕃。”
陆珣再次郑重谢过他,见他既不肯留下来用饭,又不愿收受诊金,便命侍书将庄子上那几株老参取来相赠。
玉珠心事重重地送贡布医师出庄子,眼见着人已登上马车就要离开,却见侍书急匆匆地奔了出来。
“等一等!等一等!”
侍书立在马下,两只手死死挽住缰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道:“公子……公子请先生再回去一趟。”
玉珠没有料到公子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
当贡布再次问起公子是否真的能够接受最坏的结果,公子一脸平静地告诉他自己已经想清楚了。
如此,玉珠虽然担忧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接下来贡布再次为公子诊脉,开出了调理身子的方子,又回去准备治疗要用的一应器物。
近日来天气晴好,苗圃里的栀子竞相盛放,累累的洁白花朵点缀着盛夏的一片浓绿煞是好看。
玉珠采了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捧去公子院中,见公子与侍书二人正在为一匹体格健壮的黑马梳洗鬃毛。
那马本是卧在地上,十分温顺地任由它的主人为他清洗。
当玉珠靠近时,它忽而一声长嘶从地上站了起来,玉珠猝不及防后退了一步,踩到地上的一片水渍向后跌倒,正天旋地转之时忽觉腰间被一只有力的臂膀牢牢揽住。
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跌入了公子的怀中,两个人四目相对的一瞬又听得咯吱一声响,公子身下的轮椅向后一歪,他二人齐齐地摔到了地上。
“公子,小娘子,你们没事吧?”
侍书惊叫着上前,谁知那黑马已先他一步上前走到小娘子身侧。
玉珠猝不及防被个湿漉漉的东西蹭到头顶,微微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躲进公子怀中。
“骊驹,休得无礼!”公子轻声呵斥道。
大黑马甩了甩马尾,打了个响鼻,扬起高傲的头颅,迈着小碎步走开。
“小娘子,还好吗?”
公子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玉珠缓缓松开了圈住公子脖颈的手,抬眸对上公子一双黑沉的眸子,鼻尖嗅到他身上的沉水香气,不禁心下怦然,一脸羞赧道:“无事,公子,奴扶你起来吧。”
侍书忙上前同玉珠一道将公子从地上扶起。
公子洁净的衣袍上沾了水渍,玉珠因方才跌坐在公子怀中,一身裙衫倒还干干净净。
不过公子似乎并未在意,他望着散落一地的白色花瓣满怀歉意道:“骊驹顽皮,只是可惜了这些花。”
玉珠摇摇头当即表示花还可以再采,公子无事便好。
早先她听院子里的婆子们说过,这匹名唤骊驹的大黑马是公子亡母所赠。
一位母亲赠与儿子这样的良驹,自然是希望他往后的人生能够恣意人生,来去自由。
自公子摔伤腿以来,这匹马便被好好养在马厩中,鲜少被人提及。
如今公子将骊驹牵出来,并且亲自为它清洗鬃毛,想来是真的释怀了。
三日后,贡布医师应约而来。
尽管公子事先已经明令禁止庄子上的人将这件事传回怀恩伯府,可消息还是传入了孙夫人耳中。
孙夫人带着人赶到时,公子已在房中接受治疗。
按照贡布医师的要求,那房中除了病患和老医师本人,只留下了他的一名小弟子,玉珠同侍书等人徘徊在梧桐苑门外等候消息,个个心急如焚。
“你们好大的胆子,这么重要的事竟敢瞒着我和伯爷。”
孙夫人睨着满院子里的仆妇小厮,最后将视线落在侍书身上,怒气冲冲道:“待此间事了,我再好好同你们这些胆大包天的奴才做计较!”
言罢,便要带着人冲入公子房中。
“夫人,不能进去!”
侍书双膝一软跪到孙夫人身前,面色紫胀,瑟缩着道。
孙夫人看都未看他一眼,便命人将他拖开,径直往里走。
“夫人且慢!”
孙夫人垂头微眯着眼看向拦在门前的玉珠,冷笑一声道:“怎么?你竟敢拦我?”
玉珠在她的逼视下缓缓下跪,语带哽咽道:“奴不敢,只是那位医师千叮咛万嘱咐治疗途中凶险万分,决不能分神。若是有人贸然闯入,耽误了公子治疗,奴难辞其咎。”
孙夫人闻言更是怒火中烧,不由得拧眉呵斥道:“哪里来的江湖游医尚且不知,他的话又如何可信。且若是果真如此凶险,我这个做母亲的更该进去亲眼看着。让开!”
赵嬷嬷立在孙夫人身后,不住朝玉珠摇头,玉珠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让开。
“夫人,请您务必再等等,事后奴愿听凭发落!”
贺大娘与春桃几个平日里与玉珠相熟的丫鬟婆子见状也都纷纷跪到玉珠身侧为她求情。
孙夫人又惊又怒,正要发作,忽听得那门吱呀一声响,从里头走出来一老一少两张异域面孔。
玉珠起身,朝他身后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惴惴不安地问道:“先生,公子他……如何了?”
老医师接过小弟子手里递过的巾帕擦了擦手,面容疲倦,眉头紧蹙道:“他本无事,若你们再这般吵闹可就难说了。”
孙夫人微微一怔,捏着帕子的手微微一颤迫不及待追问道:“我儿他到底如何了?”
老医师微微转动眼珠看了这位气势汹汹的贵妇人一眼,冷哼一声甩着袖大步离开了。
玉珠上前一步拉住跟在他身后的小弟子:“烦请小师傅告知可还顺利?”
小弟子一脸无奈地朝玉珠笑了笑道:“小娘子无须担忧,我师傅的意思这接骨术进行得很顺利。只是药力还未褪去,病人身子很是虚弱,需要悉心照料。”
玉珠闻言心中悬着的大石才好似落了地,想进去看看公子,却又碍于孙夫人在场不便擅自行动。
接下来的几日孙夫人都寸步不离地亲自照看着公子的汤药饮食。
至于玉珠和侍书二人因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忤逆主母,也被小惩大诫,罚了禁足。
三日后陆珣缓缓睁开眼,屋子里烛火昏暗,窗外的虫鸣声不绝于耳。
他动了动微微发僵的手臂,忽然察觉到床榻边还卧着一个人,而此时他的一只手还被紧紧握在那只柔软温暖的妇人手中。
“儿,你醒了!”
孙夫人睁开一双微微红肿的眼,握着他的手腾地站起身来。
“如何?还觉得疼吗?饿不饿?我……我这就去……”
“母亲。”
孙夫人怔怔回头,眼眶一热,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陆珣望着那张忧心忡忡的憔悴面容,微微动了动唇,只觉得喉间干涩,半晌才又缓缓开口道:“母亲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诶,好。”孙夫人喉头哽咽了一下,背过身去轻轻掖了掖眼角。
“母亲这……这就让人给你送些吃的过来。”
陆珣微微点头,又四下看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
孙夫人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旋即挂起一抹笑改口道:“儿可是在寻侍书?母亲这就去叫人唤他过来。”
公子醒过来,孙夫人大喜,不仅免了侍书和玉珠的禁足,还给整个庄子上的人都发了双倍的月银。
一时间阖府上下喜气洋洋,真好似过节一般。
公子的腿经过一段时日的悉心调养,已经恢复了些知觉。
贡布医师在临行前又来庄子上看过一趟,说只要配合后期的疗养与康复治疗,假以时日他定能重新站起来。
玉珠每日除了悉心照料公子起居,还按照贡布医师临行前嘱咐的那般帮他揉捏伤腿,舒经活血。
陆珣坐在榻前,手里握着一卷经书,身上只着了件宽大的月白直裰,左腿的裤管被高高地卷起。
玉珠挽着衣袖,蹲在他身侧的脚踏上一下一下用力为他揉捏着腿脚。
天气暑热,饶是她的身上只着了轻薄的夏衫,她的面颊还是因了这一番动作而变得红彤彤,白皙细腻的额上也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的腿上,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在他的膝上仔细地揉捏着,那条长久麻木的腿竟因了她的动作生出了细微的酥酥麻麻的异样感觉。
他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的经书半晌也未翻动一页。
他极力忍耐着,终于在那异样的感觉从腿上蔓延至心中时放下手里的经卷,温声道:“还是让侍书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