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迫不及待地随着阿肆出去,果然瞧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吐蕃人立在池畔的一株垂柳下徘徊不去。
待走得近了一些看清那人样貌,却是大失所望,一双肩膀也跟着垮了下来,也没什么心思与个生人周旋。
“走吧,阿肆,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阿肆点点头,一大一小相携着正要离开,却见那人疾步追了过来。
那人面容急切,一双眼睛盯着玉珠闪闪发亮。
“等等!小娘子……小娘子可是方才那幕后抚琴之人?”
玉珠见躲不过,只好停住脚步,硬着头皮道:“正是,阁下寻我何事?”
那吐蕃男子向她行了个汉礼,用一口熟练的汉话向她说明自己的来意。
这人名唤洛桑,是个宫廷乐师。
太康元年新帝登基,为了平息战乱,平宣帝与朝臣们商议,最终决定将皇室的两位公主指婚给西北的两位首领,意图通过联姻的方式稳固西北边境。
春三月,南康公主奉旨出关,下嫁给了为大昭平定北境的安北大都护戚錾,成为大都护夫人。
两个月后,惠安公主也奉旨和亲,与同中原缔结盟约的吐蕃赞普赤德朱丹完婚,成为赞普的王后。
“王后和亲吐蕃,带来了中原的许多东西,除了佛像经书、金银布帛,还有中原的乐器,其中就包括七弦琴。”
提到七弦琴,洛桑的眼中难掩激动神色。
“在下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听到这琴声时的情形,那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王后亲自抚琴为赞普贺生辰。”
“在下初次聆听,便惊觉那琴声中所囊括的天高地阔、气象万千,实乃前所未闻,宛如天籁。”
玉珠闻言忍不住笑了笑,又听他问道:“如今中原的乐师所奏之琴大多是七弦,小娘子方才奏的那支曲子可是只用了五弦?”
玉珠点了点头,面露赞赏之色:“不错,先生真是耳力过人。”
洛桑小麦色的肌肤上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在下也只是一知半解。”
言罢又见他从怀中小心翼翼摸出一张略微有些磨损的羊皮纸卷来递到她面前:“能否请小娘子帮在下瞧瞧这是何物?”
玉珠展开来看,却见其上所书文字铁画银钩如天书一般,极难辨认,不过她还是一眼认出这是一张琴谱。
“其上记载的却是一张五弦琴的琴谱,不知先生从何处得来?”
“哦,这是十年前我从一个突厥商人手中购得的。既是琴谱,能否请小娘子弹奏一番?”
玉珠感念其一片痴心,且见这谱中乐曲实在难得一时有些技痒,便吩咐阿肆取琴尝试。
谁知一连试了好几次终是不成曲调,最终只得无奈作罢。
“此曲艰涩难奏,颇有些古韵,弹奏起来令人颇觉哀婉凄切,似有不尽忧思娓娓道来。自古以来曲能传情,奴深感此曲中情感充沛,意蕴悠长,想必作此曲之人不但技艺高超,还是个至纯至性之人,同我的授业恩师倒是同道中人。”
思及此处又忍不住问道:“先生可知这作曲的是何人?既是首古色古香的汉乐,为何会流落到突厥商人手中?”
洛桑摇了摇头:“这个……在下也不知。”
若是能让师傅见到这张琴谱,定会奉这作曲之人为知音,玉珠不无遗憾地想。
她抬起手指轻轻抚过那张颇有些陈旧的羊皮纸卷,看向洛桑一脸歉然道:“只可惜奴才疏学浅辜负了先生所托。”
洛桑却是十分感激地摇了摇头:“实不相瞒,先前在下游历诸国,也曾向途中遇到的多位乐师请教过,他们皆言此曲艰涩难奏。小娘子方才奏的那段已是常人所不能及,在下有幸聆听已是感激万分。”
他看了看玉珠手中的五弦琴又道:“不过在下曾从王后处得知大昭有一位嵇先生最擅五弦琴,若是能寻得他,听他弹奏出此曲,在下这趟中原之行便也无憾了。”
玉珠有些惭愧地朝他笑了笑:“实不相瞒,阁下口中的嵇先生正是奴的恩师。只是师傅他老人家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奴也许久没有他的音讯了。”
洛桑闻言愈发对玉珠肃然起敬来:“既如此,这张琴谱留在在下手中无异于明珠蒙尘,不如将其赠送给小娘子。待有朝一日小娘子寻得恩师,奏出此乐,便也不辜负了这作曲之人的心血。”
玉珠又怎肯夺人所爱,只道:“先生美意,奴感激不尽。只是先生爱琴成痴,奴实不忍夺先生珍重之物。先生若不介意……奴便将其抄录下来以待来日呈给师傅,岂不两全其美?”
洛桑自是欣然应允。
玉珠抄好琴谱又邀他改日到玲珑阁听琴,却听他道不日便将启程返回吐蕃,又取琴奏了一首送别之曲以谢知音。
琴音方止,便听身后有人道:“大哥,你让我好找。若不是这琴声,还不知……”
玉珠循声望去,对上一张肤色较深的异域面孔,二人皆是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惊喜之色。
寒露寺的后山崖壁上保存着自前朝流传下来数百幅佛家彩绘壁画。
相传前朝的皇帝为了弘扬佛法,教化万民,于全国各地召集数百能工巧匠,耗时八年,耗资数百万贯,在这石壁上凿刻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万佛之国。
时隔多年,朝代更迭,这些壁画也早已年久失修,在岁月的洗礼中褪去了颜色,变得陈旧斑驳。
近日天竺、吐蕃等地的僧人游历至此,见此壁画皆叹为观止,于是向寒露寺的住持建言:“如此传世之作,若不及时修缮保存,以待后世留观,岂不可惜?”
住持听后深以为然,于是向朝廷陈情,申请拨银修缮后山壁画。
恰逢本朝的太后亦是礼佛之人,皇帝有意通过这样的一桩小小善举向太后聊表孝心,于是大手一挥立刻便同意了这个请求。
朝廷的钱款拨下来,住持便刻不容缓地召集僧众安排修缮一事。
陆珣受住持所托与弘远等人一道协助工匠们修复这些壁画。
这是一项繁复浩大的工程,仅是颜料的选取与配色就颇费些工夫。
更遑论大大小小的菩萨、佛陀等形象皆须翻阅典籍,根据那些佛经中的记载尽可能地做到还原二字。
眼下又是三伏天里,晌午间更是暑热难耐。
梧桐苑内负责看门洒扫的婆子们也捡了水榭凉亭、树荫底下这些凉快去处歇晌躲闲。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侍书也不知去了何处,屋子里唯有陆珣一人着一袭竹青素纱禅衣,赤足坐于书案前。
案上齐齐整整摆了朱砂,赭石,石青等一应物什。
他抬手挽袖至臂弯,将一张宣纸在面前展开,凝神静思片刻,提笔沾饱了墨,正要落笔,却听得“砰”的一声,门被人从外推开,抬眸迎上侍书红光满面的一张脸。
“公子,您瞧瞧谁回来了!”
侍书微微侧身,一道熟悉的茜色身影自门外笑盈盈迈步而入:“公子,奴回来了。”
陆珣手中的笔微微一颤,一大滴墨汁顺着笔尖溅落纸上,缓缓晕开。
“公子,这位便是吐蕃来的贡布医师。”
小娘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珣微微一怔,这才发觉她的身侧还跟着一个高鼻深目,脸颊瘦削的老者。
他垂头看了一眼在宣纸上晕开的墨迹,搁下笔,礼数周全道:“如此,还请贵客移步到前厅稍事休息。”
谁知那贡布医师却是摆了摆手道:“不必了,老朽那边还有许多病人等着医治。这位公子,时间紧迫,还是先让我看看你的伤腿吧。”
玉珠也有些迫不及待上前握住公子的一片衣袖道:“是啊,公子,先让贡布先生看看吧。”
陆珣的视线落在她微微肿胀发白的指尖上。
小娘子擅琴,日常对一双手也爱惜得紧,他常见她用花露擦拭手指。
“你的手……“
玉珠垂头看向自己的手指,觉得有些不甚美观,倏地缩回拢进袖中,讪讪笑道:“无事,公子还是先让先生看腿吧。”
谁知那贡布医师却突然开口道:“这小娘子为了劝说老朽来这一趟,在我那后院中干了三日的杂活。她这手应是在水中泡得多了才会如此,休养两日便可恢复如初。”
陆珣眸色微沉,握在膝上的手指慢慢松开:“如此,那便有劳先生了。”
公子腿上的伤似乎比想象中更加严重,患处非但已经肿胀变形,肌肤上还凝着一块青紫的血斑。
饶是贡布这样见多了疑难杂症的医师看了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他轻叹一声,上前俯下身握住公子的左腿,微微转动了一下,便听得咯吱一声细响。
公子紧紧抿着唇,闷哼一声,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很快玉珠便见他额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来,也跟着倒抽了一口凉气,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到那医师看完站起身来,忙上前询问道:“您看如何?”
贡布轻叹着摇了摇头,一时无言。
玉珠心中焦急却也不敢轻易开口询问,却听得公子道:“先生但说无妨。”
贡布深深蹙眉,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半晌才迟疑着开口道:“阁下早知……”
他欲言又止,玉珠一脸错愕地望向公子,公子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丝苦笑。
“先生无须自责,我这条伤腿早先尚有一丝痛觉,后来却是渐渐麻木,及至今日已是没了知觉,想来已是形如槁木,回天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