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京中愈发冷了。
姜阑屋内的红炉是长爇不熄的,临睡前被褥间又放了汤婆子,是以她脱了外衣安寝时,竟丝毫不觉寒冷。
蒹葭服侍她睡下,照例燃了支安神香。火炉的烟道开在外头,并不需要通风透气,蒹葭闭好了门窗,吹灭了烛火,方才退出来。
到了后半夜,除了值守的家丁,整个顾府俱已陷入沉睡。
姜阑房间的轩窗被徐徐拉开,一抹黑影从窗间跃了进来。他落地极轻,近乎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回身阖上窗户,弥漫在室内的安神香的气味涌入鼻腔,他不由得皱起了眉。
他轻手轻脚地行至榻边,榻上之人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仍旧阖眸沉睡着。
他于榻旁席地而坐,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容颜,却又怕惊醒了她,最终只是隔空描摹着她的眉眼。
在一旁守得久了,他也被安神香熏得昏昏沉沉的。他盘腿运功,逼出体内的药力,眼眸又恢复了清明。
直到晨光熹微,那一支长香终于燃尽了,最后一截香灰跌落炉中,屋内的香气却依然浓郁,经久不散。
姜阑醒转时,天色已大亮了。
榻边的人影遮挡了一部分的光亮,投下一片阴影。
她定睛看过去,眸中映出那人的模样,瞳仁蓦地一震:“……空青?”
她的声音隐隐有些发颤,夹杂着喜悦与不可置信,眼底浮现起氤氲的水光。
“师父,是我。”沈空青扶她坐起,笑意温驯。“我回来了。”
“赵天冬跟我说你死了……”姜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强自抑住话中的泣音,“你那柄长刀都丢了,我还以为你……”
“正是赵天冬想要杀我。若徒儿不留下那把刀,他绝不会相信我已经死了。”沈空青道。
“什么?”姜阑骤然得知真相,一时不免惊讶。可细细一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沈空青的死讯传来后,赵天冬便做了护法;她等不了多久亦会退位,到时他便能顺理成章当阁主了。
好一个赵天冬!
“你将来龙去脉一一讲与我听。”
只听沈空青道:“赵天冬将我的行踪卖给了葛家。不过葛家人内力虽深,轻功却不太够看,我原本是能逃走的。不料赵天冬领着手下弟兄埋伏在附近,堵住了我的退路。”
“那你是如何脱身的?”
“想来是有师父庇佑我,所以我的运气还不错。”沈空青笑了笑,尚且还有心思同她贫嘴,“我看到一家烟花铺,便躲了进去,利用铺中原料制造了炸药。赵天冬怕我拉着他们同归于尽,就退到了远处;只有那群不要命的葛家人还不肯放弃。
“库房中杂物堆积如山,极其适合躲藏。我借着轻功的优势暂且避开了他们,又打晕了一个工人,与他换过衣服。做好万全的准备后,我找好了掩体,发出一枚火石击中了备好的炸药。爆炸发生后,幸存的工人四散而逃,我混入其间,趁乱离开了。”
“原是如此。”听他说完,姜阑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眉宇间却仍有担忧之色,“那你的伤势,现下如何了?”
沈空青一怔。他分明没提起他受了伤,师父又怎会知晓?
姜阑看出了他的困惑,出言解释:“若你未曾重伤,何至于直到今日方归?你消失的这些日子,就是躲起来养伤去了吧?”
“只是一点小伤,师父不必挂心。”提起自己的伤势,沈空青轻描淡写地略了过去;望向姜阑时,他神色反而凝重起来。
她瘦了好些,脸上看着都没什么肉了,即便点着安神香睡了一整晚,也是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他抬起手,欲抚上她的脸颊,半是不由自主的关切,半是存了心要岔开话题:“反倒是师父,近日似乎憔悴了不少……”
姜阑一掌拍开他的手,识破了他拙劣的小伎俩:“沈空青,你如今胆子是愈发大了,竟敢跟我打岔。”
沈空青微蹙了眉,面上闪过一抹痛楚之色,虽极快地被他压了下去,却还是被姜阑捕捉到了。
姜阑垂眼看去,只见他的手臂竟有些发抖。
“你的右手怎么了?”
她方才那一掌即便使了些劲,但根本没用内力,绝不可能伤到他——他这副反应,分明是手上本来就有伤。
“没什么。”沈空青收回了手,“我听说那姓顾的走了?”
“沈、空、青。”姜阑的脸色沉了下来,一字一顿地喊他名字,“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沈空青不肯动。
姜阑冷笑:“好啊,如今连我的话也不听,是不想认我这个师父了?”
“徒儿没有……”沈空青慌了神,急忙为自己辩解。
只见姜阑面色不虞,目光仍落在他手臂上。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将右手递给了她。
姜阑解开他的护腕,按上他脉搏,一双秀眉已蹙了起来;她又撩起他的衣袖,只见他的手臂皮肤之下,经络已肿胀得乌黑,如盘虬的树根般蜿蜒在臂上。
她终于松开他,眼眶红得厉害:“内伤这么重,右手的经脉全断了……怎么弄的?”
“和葛家人交手的时候,不小心受了他们一掌。”沈空青道,“不是什么大事,又不危及性命。”
他说得轻巧,葛家素以铁砂掌闻名于世,一掌可击碎巨石,亦可劈金断铁……他竟受了这样一掌。经脉寸断之痛,又岂是常人可以忍受的?而且他被震碎的经脉,永远也不可能养好了,这份痛楚将会伴随他一生一世。
姜阑眼睫一颤,一滴泪不慎滚落下来。还没等沈空青做出反应,她已抬手抹去,那泪水便了无踪迹了。
他的手虽治不好了,内伤她却还能帮上些忙。
“衣服脱掉,转过去背对我,我运功为你疗伤。”她吩咐道。
沈空青推脱道:“师父此前还说,男女授受不亲……”
他哪里是在意男女之防的人?这理由一听就是他随口胡诌的,分明是不想让她看见什么。
姜阑了然,眸色愈沉:“你身上还有伤。”
沈空青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显然是被她猜中了。
“脱掉。”姜阑冷声道。
“师父……”
“别让我说第三遍。”她语气严厉,毫无商榷的余地。
沈空青无法,只得扯开衣带,脱掉了上衣。
他身上疤痕遍布,姜阑认得出哪些是旧伤,哪些是新添的。
譬如他腹部那一道锯齿状的新伤,必定是赵天冬所用的那蛇骨鞭造成的——还真是胆大包天,连她的徒儿也敢动。
姜阑攥紧了拳,再复开口时已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转过去,我看看背后。”
沈空青依言转身。
他背后的伤更是可怖,入目皆是烧伤的痕迹,皮肉崎岖不平,从后腰一直蔓延到肩上。
沈空青等了许久,仍没听见姜阑说出下文。他回过头,却见她眸中蓄满了泪光。他连忙跪到她身前,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手足无措地劝道:“师父……你别哭啊……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真是奇怪,在她为了那姓顾的掉泪时,他明明嫉妒得要命,总盼着这待遇有朝一日也能轮到他头上;可眼下她真为他落泪了,他反倒因她的眼泪而难过起来。
忽地有脚步声靠近。
姜阑神色一肃,递过去一个眼神。
沈空青会意,当即披上了衣袍,捡起搁在一旁的护腕,闪身躲到了屏风后。
来的人是白露。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见姜阑已从榻上坐起了身,便放心大胆地落下脚步,向自家姑娘走去。行至近前她才发现,姜阑的眼睛竟有些红肿,她连忙询问:“怎么了?姑娘昨夜没睡好吗?”
姜阑心念一动,顺势接道:“是有一两回,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一些动静,像是脚步声。”
“肯定是蒹葭进来吵到姑娘了!”白露笃定道,“我一会儿将香炉搬到外间,这样续香时不用走到姑娘睡觉的里间,就不会扰姑娘好梦了。”
“还是你细心,那就有劳你了。”姜阑笑道。
姜阑这般说,自然不是真的被吵醒了;而是她今夜有些别的计划。只有不让蒹葭靠近,才能避免被发觉她不在府中。
接下来,就是等待夜幕的降临了。
等到天地万物俱被黑暗吞没,蒹葭点了香离开,躲藏一日的沈空青终于现了身。
“还用得了刀吗?”姜阑问道。
“右手不大使得上力了,但徒儿还有左手。”沈空青答道。
姜阑拿起他的那一柄长刀,抬手扔过去——沈空青稳稳接住了。他将长刀挂在腰间右侧,以便另一只手将其拔出。
“你的右手拿不动刀,那就拿我的一套衣裙,这总是能做到的吧?”
“徒儿做得到。”
“很好。”姜阑将叠放着干净衣裙的衣盘递给他,“你今夜不必为我出力,只有一个任务,不许让我的衣裳沾上血。”
这也是在嘱咐他,决计不能再受伤。
沈空青应诺,又询问道:“师父想做什么?”
姜阑眸光一凝,浮起凛冽杀意,一字一句道:“复仇,立威。”
沈空青:刀没了和我没了,哪一个会更让师父难过,我还是分得清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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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重逢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