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外,顾景曈递上了名帖。凛冽刺骨的朔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自岿然地候在这天寒地冻中,清隽俊美似芝兰琼华。
不多时,端惠已整衣而出,与他彼此见过礼。
“本不该深夜叨扰殿下,但此事紧要,迟则生变。”顾景曈拱手道,“臣得知消息,乐安巷中的赵氏纸庄乃是千手阁的据点。”
闻言,端惠亦敛容肃色:“确实事关重大,有劳丞相跑这一趟,我这便领巡防营前去料理。”
兵贵神速,端惠半点也不敢耽搁,集结好人马,当即朝赵氏纸庄赶了过去。
怕惊动了目标,巡防营并未点火照明,只是借着稀薄的月光潜行,将这一商铺团团围住。崔副将负责封堵出口,端惠则领兵从正门突破。
巡防营撞开了赵氏纸庄的大门,即便弄出这么大动静,庄内仍无声无息的,一派悄然沉寂。
这情形与当初围剿百宝典当铺时分外相似,端惠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扬手吩咐道:“搜!”
将士们领命,挨个屋舍闯进去,又纷纷一无所获地出来了。
庄内一个人也没有;崔副将那边,也没见到有人逃出。
又是人去楼空。
“殿下!殿下!”传令兵手捧一封书函,急匆匆地跑来,俯身奉与端惠,“这是顾丞相传来的。”
端惠拆开一看,原是顾景曈去了户部,调取了赵氏纸庄的留档。
赵氏纸庄的老板名叫赵骏,家住明永坊乌南巷东起第七间。
端惠向崔副将交代道:“你继续搜这里,我带一批人走,去找这位赵老板。”
她心头沉甸甸的,大致预料到了这会是一场无用功。既然千手阁察觉到了风声,已提前撤离,那这位登记在档的赵老板,恐怕早被灭了口。
果然,当她带兵赶到时,赵骏一家三口俱已缢死在了屋中。由于天冷,尸体暂无腐化,具体的死亡时间,还需等刑部派仵作来验。
西边的月已沉了下去,东边尚未现出曙光,正是最黑暗的时候。端惠按上腰间冰凉的佩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京郊的一处院落中,赵天冬的亲信刀疤男子上前禀道:“堂主,京中传来消息,端惠公主刚带着巡防营去了咱们的纸庄。”
赵天冬问道:“赵骏那里她也去过了?”
“也去了,不过您放心,咱们的人早处理干净了,一点儿证据都没留下。”
赵天冬嘲讽一笑,他们千手阁人又不傻,怎会在户部留下自己的身份姓名?
他们往往许给老板高额的报酬,借店经营,以将来路不正的钱洗干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此前典当铺那位王老板,为贪钱财铤而走险,将自家商铺交与了他。而现在这一纸庄的赵老板,则是由于三年前幼子重病,为了筹钱救子求到了他这里。
一旦据点暴露,这些店老板即成弃子,兔死狗烹。
他们千手阁于道上屹立多年,应对起朝廷来早已得心应手。就凭端惠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也想拿下他们?
“赵护法英明!”荀道主哈下腰奉承道。
“护法”这个称谓叫得赵天冬心里舒坦,他虽压下了嘴角的笑意,眉梢眼角的自得之色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如今沈空青已死,阁主又身在京城,他作为京中机要堂的堂主,自然近水楼台,得了这护法之位。
那身为赵天冬亲信的刀疤男姓邹,如今已做了堂主。他出言询问:“属下有一事不明,护法为何要刻意留下沈空青的令牌?”
“为了借朝廷之手永绝后患。”赵天冬道,“没有找到沈空青的尸身,我始终不放心。而今衙门已加强巡控,四处搜捕可疑之人;再加上我们堂中的兄弟也在找他。他即便幸存下来,也插翅难飞!”
“护法大人这招实在是高啊!”荀道主不住地赞叹。
赵天冬道:“此事虽很有可能是我多虑了,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些也没坏处。”
要知道,葛家人是练外家功夫的,堪称钢筋铁骨,连他们都被炸成了残肢肉末,沈空青没道理还能活着。
况且沈空青连佩刀都丢了——那可是阁主赠他的。以前他九死一生了多少回,那一柄长刀都是从不离身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沈空青还活着的概率都微乎其微。
荀道主点头附和:“左不过只是牺牲了一个据点,以此换来多一重的保障,总是划算的。”
这一个据点没了,等风头过去,再找一个也就是了。至于赵骏一家的三条人命?在杀人如宰羊的千手阁中,压根不会有人在意。
到了寅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顾景曈在等待朝参的队伍中看到了端惠,只见这位殿下远远地冲他摇了摇头。
看来是徒然奔忙一场,最终毫无收获。
他原本还想着,若能在离开京师前,多找到一分关于千手阁的线索,便能多一分胜算。不料即便动用了巡防营、户部、刑部和大理寺的力量,他仍对其知之甚少。
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他将要面对的这个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究竟是怎样一个可怖的庞然大物。
第三通鼓响,鸿胪寺唱过入班。
顾景曈闭了闭眼,于队首率先进入左掖门,迈上御道,一拜三叩,山呼万岁。
朝会之上,圣上宣布了让他南下赈灾之事,命他尽快动身。
眼看着京中是查不出什么了,再耽搁下去确实也没有意义,不如早些去蜀州部署。散朝后,他便回府打点行装。
姜阑听说了他要走,红着眼问他:“你此番南下……不会有危险吧?”
顾景曈不知道她为何会有如此一问,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因为她刚失去了沈空青,处处忧虑惶恐。
那双秋水眸中闪着盈盈泪光,看得他心头一紧。
他抬起手,以指腹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湿意,温声抚慰:“我只是去赈灾而已,能有什么危险?”
“当真?”姜阑眸光闪动,眼睫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滴。
“阿阑只管放心,”顾景曈不动声色地回避了她的问题,“我承诺过要照顾你一生一世的,又怎会食言?”
即便他当真回不来,有圣上那一道密旨在,她的余生也有了着落。
姜阑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眸,试图从中寻找出他撒谎的蛛丝马迹;他始终眉目温和、坦坦荡荡地与她对视。
她似是终于相信了,浅浅地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出门在外,一定要保重身体。你惯常是个忙起来就废寝忘食的,若是仲明劝你吃饭歇息,你就把公事先放一放。否则累垮了身子,那才是真的耽误事……”
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像是妻子在嘱咐远行前的丈夫——不,不必再说“像”了,她如今的的确确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顾景曈忽地觉得,即便他与讨伐千手阁的前人一般,也客死在蜀州;有她今日同他说过的话,他亦死而无憾了。
但这圆满之下,又隐有几分悲戚。
他的妻子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道别,殊不知……这也许是他们的诀别。
他心中一动,经年恪守的礼节亦随之松动。他近乎是遏制不住地凑近了她,轻轻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姜阑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吻而怔住,她蓦地噤了声,颊上飞起两抹绯红,止住了口中未说完的话。
“阿阑也要好好照顾自己。”顾景曈道,“不要想我,不要……因为我不在你身边而难过。”
姜阑抗议道:“哪有这样的要求……”
“那我换一换。”顾景曈垂眸望向她,低低一笑,“阿阑若是太想我了,就多出去走走,多赴一赴各家的宴会,多结交一些……新朋友。这样的话,阿阑可以应允了吗?”
姜阑轻轻点了点头。
行装已收拾妥当了,顾景曈早该走了。但他们二人之中,谁也没法先开口提出来,只是不断地闲扯些家常,竭力拖延着离别的时刻。
可离别终究是要来的。
姜阑看了眼窗外的日头,狠了狠心,劝道:“既要远行,还是趁早走吧,再拖下去都要到午时了。”
顾景曈应下,黑眸中沉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既如此,我这便走了。”
“我送你至城外。”
“外头天冷,你别出去了。”
姜阑抬眼恳求他:“景曈哥哥,让我送送你……”
她的眼眸中水光涟漪,仿佛一池江南春水,将他的心脏泡得饱胀又酸涩。
顾景曈终究还是妥协了。
姜阑这一送,就送到了长亭。
好像古往今来所有的离恨,都与长亭有关。顾景曈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突然有些后悔,当初若是没有教她读那么多诗文就好了……或许此时在亭下的她,就不会触景生情,如此悲伤了。
“阿阑答应了的,不要为我难过。”
姜阑辩驳:“我哪有答应过你这个……”
顾景曈为她拢好了大氅,柔声道:“早些回去,别冻着自己。”
叮嘱完最后一句,他终于上了马车,辘辘向南而行。
往后山水兼程,一程又一程,他渐渐驶向命运布下的死局。
请了两天病假,在不用上班的心情愉悦和高烧不退的身体折磨的二重奏下,痛并且快乐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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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别时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