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之中,众人狂纵豪饮。这一边掷骰打赌,那一边吹天侃地。
喝下去的酒从口鼻中呼出来,酸臭的酒气四处弥漫,直熏得人头昏脑涨。
忽地,一阵冷冽的幽香不知从何处而来,驱散了空气中的酒味,令人心神为之一清。
“是昙花香。”一名瘦高的女子率先辨别了出来。
“阁主来了。”
堂众低声相告,喧闹的厅堂骤然安静下来。人人皆忙不迭地搁下手头的东西,齐刷刷地肃然起身,垂首静候。
姜阑孤身一人,自正中的那一扇门迈入厅内。
“见过阁主。”赵天冬率先跪地,堂众亦纷纷行礼。
他们低着头,只能看见她青莲般的绿裙,一时都不由得心惊。
自烟花铺一案后,京中巡控森严。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他们都只能暂避,不敢出门。
她不仅从位于京城中心的丞相府,到了京郊这处偏僻的院落,甚至还身着这般浅淡的颜色——在夜里并不隐蔽。
她轻功之高,简直难以估量。
“我最讨厌的就是酒气,尤其是喝多的男人身上的酒气。”姜阑步履未停,从跪了一地的人群中穿过。她未曾叫他们起身,场上无一人敢起来,只是转了个身,继续朝她的方向半跪着。
她信手整了整裙摆,于主位落座,眯眼睥睨着赵天冬:“怎么,赵护法连这不知道吗?”
赵天冬这才想起来,他隐约有听蜀中的弟兄提过这码事。
据说是因为这位阁主出身青楼,故而最为憎恶男人的酒色模样。蜀中诸分堂因要面见她,早已下了禁酒令,唯恐在哪里染上半点酒味,惹得她不悦。
“属下……属下确实不知,还请阁主恕罪!”赵天冬已是冷汗涔涔,连忙呵斥手下。“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酒水全撤了,开窗散散味!再多点几支香来!从今日起,谁也不许再沾一滴酒!”
底下的人慌忙起身照办。
直到厅堂中只剩下熏香的气味,姜阑方才开口道:“行了,窗户关上吧,怪冷的。”
众人依言关了窗。赵天冬又补充了一句:“没听阁主说冷吗?再把炭炉烧热些!”
姜阑似是终于被取悦了,轻轻笑出一声:“行了,都起来吧。”
赵天冬如蒙大赦地起了身,向邹堂主吩咐道:“去取阁主爱喝的蜀冈茶来。”
待茶取回后,他亲自沏好了,斟上一杯,奉与姜阑。
姜阑朝他一举杯:“你也喝。”
赵天冬忙给自己也倒上了,双手托着杯盏与她相碰,面上堆满了笑意:“那属下就以茶代酒,敬阁主一杯。祝阁主仙福永享,朱颜长在!”言罢,他便仰头将茶饮尽了。
姜阑垂眸一笑,搁了手中茶盏:“我今日前来,是想向赵护法引见一个人。”
“哪里需要阁主您亲自跑一趟?有什么吩咐,您托人递个信给属下便是了。”赵天冬道,“阁主如此重视,不知那人是谁呢?”
姜阑不答。
只见她腕上一翻,指尖同时射出九道石灰粉。那粉末竟在内劲的作用下凝结成团,如石子一般分别朝烛火扑去。
她距离每支蜡烛的远近不同,每道石灰粉飞出的速度亦不同,最终所有的粉团竟同时击中了各自的目标——整个厅堂中的烛火齐齐熄灭了片刻,转瞬之后,又同时重新亮起。
好强的暗器手法!
众人心中惊叹。
“啊!”一矮胖男子惊呼出声,“那个人是……是……”
在场诸人这才发现,仅仅在桌上烛火一灭一明间,厅中竟已多了一个人。
他们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一时屏息凝神,噤若寒蝉。
而赵天冬却并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作态。
在他眼中,出现的那人是个相貌慈祥的老媪。他神情中流露出浓浓的紧张和担忧:“娘?您怎么会在这儿?”
“不对啊……”他又回忆起了什么,困惑地皱起了眉,“八年前您不是就已经……”
不料那“老媪”竟猛地抬起一脚,将他踹飞至姜阑脚边。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老媪”跟了过来,重重踩住他咽喉,拎起桌上的茶壶,将滚烫的茶水浇到他脸上,“我到底是谁。”
疼痛灼烧着赵天冬的脸皮,他已清醒了大半,只见眼前哪里还有他那慈祥的母亲,只有凶神恶煞的沈空青。
“沈……”赵天冬的喉咙被踩着,只能勉强发出破碎的气音。要害被人拿捏着,他也不敢有丝毫反抗。
“茶里加了蚀梦散你都喝不出来,还真是我师父对付过的、最差劲的对手。”沈空青冷笑着松开他,“你不会觉得,茶是你奉上来的,又从没离开过视线,就绝对安全了吧?”
“咳、咳、咳!”空气骤然涌入,激得赵天冬一阵呛咳。他翻过身跪伏在地,仍在不住地咳嗽着,似乎还没缓过劲来。
却见沈空青有所松懈,赵天冬抓住时机,骤然暴起,一掌击向他心窝。
在挥出这一掌时,赵天冬已觉得不妙——他身体中的内力好像不存在了一般,根本调动不了。
沈空青不闪不避,只冷眼看着他,任由他这拍苍蝇般轻飘飘的一掌落在自己身上。
“抄家伙动手啊!”赵天冬见势不妙,急急退了几步,朝手下们喝道,“杀沈空青你们也有份!难道夜昙会放过你们不成?反正他们只有两个人!还能打得过我们整整一个机要堂的弟兄吗?!”
只见堂众们议论纷纷,有人回道:“我们的内力……也没了。”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劈得赵天冬头脑发懵:“怎么会……这又是什么时候……”
他不敢置信,一面不断地拼命尝试着运功,一面努力回想今夜的反常:“……是那阵昙花香!”
真是蠢货。沈空青眸中的鄙夷之意愈甚。
毒都是无色无味的好——若是这种清冽的昙花香气,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我要下毒了,注意防备?更何况,他师父在阁中的花名就叫夜昙,这下连下毒之人也不必找了,倒是不打自招。
“恐怕是我们自己点上的熏香。”那瘦高女子道,“阁主在现身前,就已提前在香上布好了毒。”
“你倒有些聪明。”姜阑笑道,“继续说下去,让我看看你还能推测出什么?”
“谋杀沈护法一事确实惹恼了阁主,但阁主并不想要我们所有人的命——否则我们早就毒发身亡了,阁主哪里还需要跟我们废话许多?”
“是吗?你们都要杀我徒儿了,我为何不想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若我们都死了,京中的机要堂也就不存在了。阁主还想留着这一分堂,所以今日要做的,只是排除异己。”
“好、好、好,说得不错,”姜阑拊掌道,“有几分我当年的风范。”
“我也是从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我知道,谋害我徒儿之事,你们很多人都是身不由己。你们既在赵天冬辖下,除了听从他的命令以外,没有多余的选择。”她略微顿了顿,继续道,“但现在,我给你们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只见她从袖中掏出一个药瓶来,将药丸尽数倒在茶盏中:“这是软筋散的解药。你们若仍要与我作对,就来领走一颗服下,待你们内力恢复后,我与你们一战定胜负;你们若选择归顺我,退后观战即可,三个时辰后,药力自然可解。”
她在厅堂中环视一周,扬声道:“想要解药的,可以自己来拿了!”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面面相觑,不敢有所动作——毕竟他们刚见识过阁主下毒的本事,谁知道这药丸是不是真的解药?也许这反而是更致命的毒药。
唯有赵天冬和邹堂主毫不犹豫地上前,拿了颗药丸服下。
他们二人是整件事情的主谋,无论如何,姜阑也不可能会放过,倒不如搏一搏这最后的一线生机。
不过半盏茶时间,他们便感觉到体内的内力重新充盈起来。赵天冬运起内劲,一掌将身旁的木椅拍碎,向手下人道:“是真的解药!你们快来服下!”
其他人仍有些犹疑。赵天冬眼下虽看起来好好的,但难保之后不会毒发身亡。
况且,即便这是真的解药又如何?他们已知晓了,阁主并无意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又何必非得与阁主对抗?
“荀铁苋!你在犹豫什么?”赵天冬呵斥道,“这件事你也没少掺和,给葛家人领路的就是你,你还以为自己能跑得掉不成?!”
“还有你,熊水翁!沈空青和葛家的仇怨,就是你透露给我的。”他继续点名,“苏合香,秦皮,孔青蒿!你们仨是自己站出来,还是我把你们干的事都给抖出来?”
他此时为求自保,恨不得多拉几个人,跟自己绑到一条船上。
被他攀咬的这五人无奈,只得也吞下了药丸。
算上赵天冬自己和邹堂主,他这一方共有七人。
赵天冬见识过沈空青的武功,姜阑既能做他师父,想必只会更加深不可测。他们即便七对二,也未必能赢。
他心里虽有些发怵,面上却还强自镇定着,装腔道:“我们这边已有七人,难道会输给你们师徒二人不成?”
“你说错了,”姜阑道,“徒儿受了欺负,师父要为他撑腰,自然是我一个人出手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