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阴暗逼仄的房间里充满了油污的恶臭,轰隆隆地机器运作声充斥耳畔,一条绵长到仿佛永无止境的传送带占据了整个空间最显著的位置。
煤油灯的外壳罩上被经年的油污和蒸腾的汗液包裹,透出晕黄的光。
封闭的环境让里面的工人分泌更多汗液,浸透了后背,混合着机油的味道形成一种呛入鼻腔的独特臭味。
莫尼特克制住自己反胃的冲动,他借着衣袖的遮掩,偷偷确认自己贴在耳骨内部的微型收音,他跟着队伍缓慢前移。
机器运转的轰鸣声遮住了说话的声音,领头的人不得不提高自己的声音朝这批刚刚被拉进厂的小孩们吼道:“跟上!”
窸窸窣窣的脚步绕过比他们个头还高的传送带,领头人像赶羊一样将这群小孩招进工厂内侧的房间。
这里操作间的尺寸完全是按照小孩子们的身高和手长设计的,每隔十公分的地上就画着一个十字形状,像萝卜入坑一样,每个小孩分别占据了一个位置。
领头人掀开房间通往外界的两个小窗,金属质地的伸缩窗嘎吱缩回顶部,露出连通外界的传送带,上面是堆积的金属薄片。
这就是他们要完成的工作。
莫尼特朝着房间另一个方向的小窗望去,看到绵延不绝的履带穿过一间又一间狭小的房间,玻璃窗后是年龄相仿的工人同样站在传送带旁,脸上是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气。他们像是蚁房里
莫尼特打量的目光引起了领头人的注意,他伸手将莫尼特的头摁会传送带的位置,一鞭子臭在地上,发出炸裂的破空声,领头人粗声粗气地要求他们加快速度否则就没有饭吃。
莫尼特缩了缩脖子,手上干活的速度变得更快。
被领头人找来干活的童工大多数都吃不饱饭,细瘦的身板和干瘪的手指很好分辨,他们大多数是被迫流落在外的。
如纳维卡关于身份归属地的新政策颁布后,许多原本符合暂住居民条件的中心城区民众被驱逐:为了响应所谓的中心城区居民优化,有些仅仅是在街道上忘记携带身份证明文件时也被巡逻的警察官带走集中管理。
至于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无人在意。你只是忘记携带了自己的身份识别卡?那只能怪你运气不好,至于申诉?没空搭理!
在运气不好的家庭,同时失去父母的小孩只能被迫在街道上流浪——因为收押的“非法”居民人数激增,连警察总署都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审核那些居民的合法性,他们的审查时间甚至被排期到了第二年。
而仅仅在几个月前,他们还是能自由行走在如纳维卡街道上的普通一家。
这显然是在挤压如纳维卡中下等居民的生存空间,所有人都知道,但他们没法阻止这一切。因为收益的是本就拥有更多话语权的上等人。
莫尼特望着自己杯子里的清水,倒映出他脸上沾满油污的脸,他食不知味地啃着自己手里的半块黑面包,用唾沫将它浸软才咬下小小一口。
一个年龄比莫尼特还要小的家伙运气不好,饥肠辘辘的他啃上黑面包的第一口就被它坚硬的表皮磕掉了门牙,白色的牙齿蹦到莫尼特面前,除了莫尼特没人留意到这一点,饥饿的孩子们都在努力和自己面前的黑面包搏斗,他们只有极短的用餐时间。
莫尼特伸手将带血的牙齿放进自己的衣兜里,然后他拿着黑面包在桌角轻轻一敲,木头桌角立刻出现一个小坑,而黑面包完好无损。
莫尼特:“……”
但他还是必须得努力吃两口,今天他们只有这一顿饭。
不过好在他知道这样的日子不用持续太久,至少对他而言,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只要他收集足够的证据就能离开。
巴利兹不是没有注意到莫尼特的缺席,但这并不是个新鲜事。莫尼特还处在好奇心强烈的时期,经常无视他的要求偷偷溜出去。
只不过这一次莫尼特离开维奇7号的时间对巴利兹来说有点长。
邦尼对一切心知肚明,但他遵守了对莫尼特的诺言,对一切只字不提,直到巴利兹问起,邦尼他也只是说:“莫尼特离开时说,他会在如纳维卡的建城庆祝日的时候回来。”
巴利兹出于对邦尼和莫尼特的信任,并没有怀疑他们的行为,只是对莫尼特的离开有些许不满。这种不满并非来自责怪,而是来源于年幼兄弟的担心。
巴利兹不认为现在是适合莫尼特“出去转转”的时机。
维奇7号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运转危机、立场不明的洛特朝他发出了危险的邀请、还有看起来老实但绝非他自己所说那样简单的斯特林送来的钱。
过往的旧事在最近重新缠绕上巴利兹的心,一场改变了他与维奇命运的大火,他们的奔逃,还有那次使他们分开的争吵。
巴利兹捏着香烟望向窗外,天色昏暗风雨欲来,呜呜的风声让他皱起眉。
巴利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或者将要发生。
他的不安感在如纳维卡建城庆祝日这天达到了顶峰。
……
除了一年一度的王室庆典之外,如纳维卡里最重要的节日就是它的建城庆祝日。这个节日是为了纪念如纳维卡在数年前混乱的纷争中坚强地建立起中心城区,并由此奠定了联邦政体的确立基础。
能作为邀请嘉宾出席如纳维卡的建城庆祝日是一种荣誉。远在其他城区的受邀请者往往会在半年前就开始准备,不少如纳维卡的受邀贵族在节日开始前半个月就着手准备。
伯德庄园也不例外。从如纳维卡的建城庆祝日的前一天起,伯德庄园里就开始了繁重的准备工作。
届时将会有各界的上流人士出席庆祝庆典,伯德家族作为其中的佼佼者,从来不会在礼仪上出现差错。
虽然唯血统的王室统治时代已经成为过去的废旧历史,但承袭了过往政体的联邦,仍有部分记载着繁重礼仪的法条摆在几乎无人翻动的典藏室里,没有哪个家族想要被自己尖酸刻薄的对手翻出一条有关失仪的罪名。
加里站在房间中央,他的四周围绕着最后确认量制尺寸的裁缝。尼奥罗的手臂上搭着一条软尺,往常挂在他胸前的水晶眼睛被卡在他的鼻梁上,他严厉的眼神落在手中透明记录板里加里的身体数据上。
“看来您的礼仪课颇有成效。”尼奥罗合上确认后的身体数据:“与您父亲为您定制的服装尺寸分毫不差。”
加里没对这句话表达自己的态度,他低头伸手整理自己衬衫上的金扣。
裁缝结束工作,自加里的房间里鱼贯而出,把空间留给了这对主仆。加里将衬衫束进裤腰,他看着日程表上的计划:“明天就是如纳维卡建城庆祝日了。”
立在一旁的管家先生尼奥罗开口道:“是的,少爷。按照惯例受邀的嘉宾可以携带一位名单之外的人员观礼。”尼奥罗摘下水晶眼镜,挂在身前:“真不巧,明天我要测试一批新到的园艺机器人,您需要物色新的陪同人。不过我想,斯特林先生或许会是个不错的人选?”
那晚雨夜之后,索就没有再见过与加里有关的人和事,但这并不代表尼奥罗他们对索的境况一无所知。
嗅觉敏感的人总是能闻到别人不在意的事。
那场发生的时间和地点都十分微妙的闪爆事件后,原本活跃在传播媒体上的维克罗律师瞬间低调下来重归如纳维卡第一律所,不少人已经看出风向。
这使得不管尼奥罗与加里想为索做什么都显得十分被动。对于加里来说,他甚至不方便以朋友的身份去医院探望大难不死的索·斯特林。
有不少人都觉得那是希尔家族的手笔,当初索与维克罗的计划也确实直指他们,但让更多人深思的是希尔家族的处理手段,至少,从坊间传闻来看,那并不是一个能对这种事情轻轻放过的家族。
所以在维克罗和索的处理结果上,这种实则并没有落到实处的报复让聪明人意识到了不同:希尔家族或许真的动手了,但有所动作的绝对不只是他们。
如同深海里鱼群的争斗,当一条鱼想要吃掉另一条更小的鱼时,它必须确认,在它的身后是否同样有一条正在等待吞噬自己的大鱼。
所以希尔家族没有延续他们一贯睚呲必报的行为作风:在面对更大的危机前,家族的脸面也得往后排。
加里看了一眼尼奥罗,但他没有同意管家先生的建议。
索的选择很聪明,在与维克罗的计划失败后,他很快就意识到在如纳维卡借助正常的程序机构是无法保护自己的,所以他隐入暗处。
只要避过这段时间的风头,希尔家族就会被其他事情吸引注意。
没人会在没什么价值的索身上替希尔家族讨回虚无的名声,因为——早在那位名叫维克罗的律师女士在得罪希尔家族后依然能在如纳维卡第一律所里把工作推进得顺风顺水时,人们就已经察觉了希尔家族的退让。
加里将浏览完毕的庆典流程单拖拽关闭,日程板被他随手丢在桌面上:“毫无新意的重复。”他说:“我宁可跟你待在庄园里调试园艺机器人。”
尼奥罗朝加里微微一笑,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句玩笑的牢骚话。
……
庆祝日当天,如纳维卡的中央大街上空往日充斥着的拥挤的低空车流消失不见,两旁街道的广告投影板都被合拢。
一条巨大的飞艇从天空飘过,不断洒着印着如纳维卡建城庆祝日的宣传单。处处张灯结彩,飘扬着联邦的旗帜,所有的电子屏上都滚动播放着庆祝如纳维卡建城纪念的动画。
警察总署里的工作人员几乎倾巢而出,警察官的独特制服成为如纳维卡中央大街上一道风景线。
热场的游行队伍乘着低速驾驶的汽车,露出如纳维卡拟人玩偶的上半身,不时朝着民众挥手,从兜里掏出一把印着糖果兑换的消费券。他们身后是整齐的乐团行进队,乐器连接中央大街的公共喇叭,热闹的音乐飘过如纳维卡的上空。
中央大道的尽头是一座圆环状的广场,最中心的基座底部连接着如纳维卡中心,出席的政要首脑以及王室代表将会在庆祝典礼开始时从那里出现。
席位在外围的受邀嘉宾大多是在如纳维卡商业和科技领域略有建树的企业家和科技企业代表,他们站在露天的高台上,形似半圆环的桌面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茶点。
在热闹的气氛中,花车走到终点,人偶不再挥动双手,屹立在中央大街尽头右侧的钟楼钟摆摇晃起来,发出沉闷的声响,钟声透过外放喇叭传遍整条中央大街。
人群的喧闹声和说话声在压制一切的钟声面前渐渐弱下去。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中央大街的尽头,记者的摄像机对准了中央大街圆环广场中央徐徐升起的透明平台。
身穿金黄色长袍的国王微笑着坐在最中央的椅子上,他的头顶戴着缀满宝石的厚重王冕,他微微抬起手向所有人致意。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
巨大的虚拟影像展现在国王身后,他代表着过去王室的荣耀,也同时代表着联邦的兴荣。
国王的左手持着象征权柄的宝石权杖,戴着宝石戒指的右手放在厚重的法典之上。他是集联邦所有权利于一身的象征。
礼乐兵齐齐吹响号角,啸声过后,场面一片肃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国王的讲话。
就在此时,尖叫声从观礼的人群中响起,有人抬起手指向天空中一个极速下坠的黑影。
媒体的摄像机对准了黑色的身影,拉近焦距后,出现在直播画面里的,是个随飞艇无数缤纷的宣传单一同落下的小孩。
很多人都看到了那个从高空急坠的孩子,包括守在接收屏面前的观众之一,巴利兹。
他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屏幕里那个正在自由落体的莫尼特,恍惚间以为自己的眼前出现了幻觉。
房间里的邦尼不由自主地微微长大嘴巴,震惊地看着直播画面。
没人知道那个孩子是怎么到了天上的飞艇里,又是为什么会和宣传单一起被扔下来。
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清楚,那个不幸的孩子将会死在万众瞩目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