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蛾 第7章 6 回家

易安本就高，这样往后排一站，强烈的反差感让正好在高台巡视的校领导不得不注意。

加之频繁上一楼的纪律黑板，让郝月凤班每周必得流动红旗的战绩腰斩，高调的外形又极具话题性，很快给校领导留下不浅的印象，开始关注起来。

郝月凤太要面子，平时带的班至少表面上也不会有人敢这样冒头，即便再骄纵易安，也怕他坐到前排做出睡觉、不听课之类的“恐怖”行为。

所以暂时给他塞到后排，反正他自有一套的学习风格根本不需要坐到前排这个优势来加持。

于是易安与赵其，一前一后，易安在右下方。

一点也不欣喜，赵其无法去承认。毕竟多次停留目光的背影终于近在咫尺，稍微用余光就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这么多次，她一直用普通的巧合和人性的光辉来压下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每次效果微乎其微。

只要易安又再次出现。

不过他们在学校里从未明着有什么互动，也许是易安不想让别人注意跟她这样不起眼的人物有所交集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正好赵其也怕他走过的余风扫到她，给她带来难以应付的麻烦。

但是这种感觉很奇妙，别人以为你们是陌生人，但其实你们的熟悉程度已经超过班里的任何一个人，至少从易安与班里同学少的可怜的互动来看。

赵其揉揉脑袋，停止给自己加那么多内心戏，或许人家的动机都是一时兴起罢了。

下午的自习，易安又是趴在课桌上睡觉。他面朝赵其的方向，在哗啦哗啦的翻页声中缓缓睁开眼睛。

视线聚焦后便是赵其的侧脸，紧锁眉头，因为思考入神，用按动笔的按头缓慢的戳自己额头，发出细小的声音。

一下，两下。

阳光浅浅勾勒赵其的轮廓，为少女镀上一层金边。

因为太干显得不够饱满的嘴唇，淡淡的黑眼圈，略苍白的脸色……以及看着试卷慢慢泛红的鼻尖。

易安盯着赵其看，一只手拿过桌上刚发的语文试卷，翻到赵其投入许久的那页。

散文阅读。

易安更清醒了些，又看向赵其，正用手指迅速抹去溜出来的泪珠，她吸了吸鼻子，小幅度地环视周围，转头正对上易安的目光。

赵其愣住，易安眼睛亮亮的，直直盯着她，没有任何避开目光的意思。

她赶忙低下头，抬起胳膊撑着右边脸挡住对方的视线，想到刚才的矫情劲让易安尽收眼底，她的脸咻一下热起来，心跳声震耳。

这个人睡觉就睡觉，怎么还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而赵其匆匆的一眼并没有注意到易安紧皱起的眉头和眼底翻涌的思绪，附上一层痛苦的底色。

眼前模糊失焦，渐渐浮现出夏天校服一节洁白衣角，再往边上那骇人的红墨水，回忆一点点清晰起来，墨水顺着校服裙子从纤细的腿滑落的刺眼，人群放肆的嘲笑声，以及滚烫眼泪砸到手臂上的触感……

还有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

易安趴回胳膊间控制自己不再去想，他闭上眼睛许久，想重新睡过去，可脑袋里打着架乱的很，一直保持着清醒。

他认输般深呼出口气慢慢起身，目光不由自主又飘向赵其。

赵其此时没像写语文卷子时那么专注，她在写数学作业，看着一堆认识的符号组成看不懂的外文，会的就不多做得很快，但也许是自我安慰，她不着急做下一科目的题，而是对着不会的题磕着。

越不会注意力越难以集中，赵其想到后面的那个人，这个不爱写就交白卷，兴致来了就轻松答个满分，把班里其他优等生的成绩摁在地上摩擦，再用那个随性的劲儿对他们进行降维打击。

她猜易安今天也不会写数学卷子，于是她微微转头瞥一眼，这一眼让赵其直接懵掉。

眼前的人胳膊低手腕高，长指夹着一张纸条——直指赵其的方向，看起来正准备发力扔过来。

看到赵其转过来，易安调转过角度不扔了，正想说话，目光却先一步扫到赵其桌子上空了大半的数学卷子。

易安挑眉，在胳膊下翻找出今天发的卷子，简单扫一眼，抬眼看向赵其，声音压的极低：“哪道不会？”

赵其感觉这声音简直有物理攻击，听得她耳朵发痒。

然而她无法简单地回答易安“哪道”这么具体的问题，他应该问的是她会哪道题。

赵其当然不想让易安知道她蠢笨到什么程度，正要摇头拒绝，对方直接手伸到桌子前，手指勾了两下，做出口型：给我。

赵其瞪大眼睛，已经抓马得想笑了，不管她什么题不会直接看她试卷？对易安来说那不跟看智障图鉴似的吗？

但她还是给了。

比起要那点脸面她觉得拒绝易安更要难为情一些。

不出所料，易安从拿到她试卷，眉头越皱越深，然后他挑眉深呼出口气，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赵其拿回试卷时没什么变化，但在空白处用铅笔添了几个字：放学等我，一起走。

呼吸停滞一瞬，那晚一起坐公交车的一幕幕重新放映在脑海，她心跳不由得加速，整个人又陷入紧张中。

可想象了很多遍晚上在公交上讲题会是一副什么画面的赵其，被停在她和易安面前的奔驰车弄得大脑宕机了。

她不了解车的具体型号，只认得这个车标，知道这个车很贵，至少她家肯定开不起。但是眼前这个车透着一股不同的贵气，她在海城没怎么见过。

车窗缓缓摇下，驾驶座的女人很快让赵其的注意力彻底转移。

好美，像电视上的明星。

“安安，今天和同学一起走？”

女人声音如面，都是那么柔和，她平时听惯了刻薄的语调，此时彻底沉醉在对方的美貌和温柔中。

听着这称呼，赵其这才留意到女人的眉眼中和易安有几分相似，她看向旁边正略显诧异的人。

“妈？你怎么来了？”

果然。

“我刚好去了一趟你外婆家，顺道来接你了，走吧，一起送同学回家。”秦玥说这话时目光只在易安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其他时间都在盯着赵其身上。

看着这张脸，听着这声音，赵其甚至都觉得风刮过来都是暖的。

但要送她回家，她还是下意识想拒绝的。车，人，都太扎眼，而赵其本身，包括她住的老旧小区，都太平庸。她不想面对对方好奇打量的目光。

话还没等说出口，胳膊被易安拉着靠近后车门，开了门先让赵其上。

再没拒绝余地。

除了自家的车赵其没坐过其他的车，自然也不知道其他牌子的车内饰是什么样子的。

而此时在鲜明的对比下，她才感受到自己家的车内部空间有多小，配置又有多简陋。

原来车座位是可以加热的，原来脚抬起来可以不碰到驾驶座位。

她为自己开的这份小眼界感到莫名的焦虑。

她怕下次再上赵前明的车时，她会想起此时的景象；怕觉得身下的座位太冷；怕觉得空间太小，装置太落后。

手突然被笔敲了一记，赵其回过神来，看见易安侧身望着自己，长指夹着笔转圈把玩，一脸“不拿卷等什么呢”的意味。

赵其赶紧翻书包掏出那张让易安再次皱眉的卷子，本想此时不在教室，他一定会挖苦一番。毕竟在这个班里，提到赵其的数学成绩，几乎都要做出些诧异的表情来的，来划分自己和这类“低智群体”的界限。

但易安一开口，直接指着其中一道题，问用到的公式。

赵其没反应过来，模糊说出来的答案也在擦边。

郝月凤班风严，自己本身教数学的，这个班数学成绩整体高于其他班级，并长期保持单科第一。所以她平时讲题很快，基础部分能忽略就忽略，她说不能耽误别人考更高分的机会。

于是恶性循环，赵其被队伍越拉越远。

而易安讲题不像别人在赵其说出错误答案或答不出的时候发出感叹词来，不急不恼，讲的细但不啰嗦，化繁为简。

这是赵其第一次听数学题有种通透的感觉。

眼看着半面卷子要被易安讲完，车也驶出繁华的南城区，离赵其家越来越近。

到小区门口时，除了居民楼窗户的灯，小区内连路灯都少得可怜，漆黑一片。

赵其搓捻着手指，赶忙道：“那个…阿姨，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里面……倒车不方便。”

秦玥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径直开了进去：“不麻烦，天这么冷别吹了风，阿姨给你送到家。”

易安斜睨赵其一眼，将试卷折起来塞进她书包里，岔开话题道：“回去消化一下，剩下的晚上问我。”

赵其还没来得及回答，车前方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车灯渐渐照清，她的心一下悬到嗓子眼。

是何温英。

前方道路被照的透亮，何温英下意识靠边走让出道路来，同时回头瞅了一眼后方的车。

看到显眼的车标和陌生的车，她好奇地透过挡风玻璃望向驾驶座里的人。

两个女人，两位妈妈，四目相对。

一个温婉大方，年轻貌美，处处都是被金钱和爱滋润过的功绩；一个因为出来买个菜，穿的很朴素，脸上难掩岁月的洗礼，眼神里难找到一点温和。

赵其的心骤然被揪紧。

那一瞬间，难堪是有的，自卑是有的，她甚至卑鄙地同时生出一丝羡慕和嫌弃来。

可马上将之掩盖的只有心疼和愧疚，汹涌的泪意和肿痛的喉咙。

何温英面上没有任何反应，但赵其懂这一刻，或许这么多年来无数次的这一刻，母亲心里一定是不甘和悲凉的。

为什么同样是女人，为什么人生轨迹能天差地别。

她知道何温英没得选。

赵其忍住喉咙的痛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异样，她叫停住秦玥，如实告诉她，妈妈在前面。

昏暗中，易安沉默着盯着赵其发红的眼眶和努力挤出来的场面笑容。

临下车时，他居然安抚性地拍了拍赵其的手。

冰凉的手背与温热的掌心接触，暖流迅速沿着手臂蔓延。赵其整个人都僵住，翻涌的思绪莫名被平复些许，而她的心却在微微颤动。

看到赵其从这车上下来，何温英的诧异和疑惑一点也掩藏不住，不过秦玥摇下车窗礼貌性地打招呼，两人说了一些客套的场面话。

赵其站在何温英身边，接过大大小小的菜袋子，视线看向的后车窗，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回味手背上的余温。

后座的人也正透过车窗与外面的人对视，修长的手指搭在车门上。

指腹下方是车窗升降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