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祖成目光扫过阶下玄色劲装、眉目冷肃的陈宜清,淡声道:“好了,说吧,你们一家,到底有何冤屈?”
陈宜清不慌不忙道:“当初定我父亲里通敌国、谎报军功的欺君大罪,无非凭了一句人证物证俱全。小人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已明确证实,此案中的这两项证据,都是假的。”
韩祖成凝然静坐,并不接话,意思是让他继续往下说。
陈宜清转头往旁边席位看了一眼,韩君孺施施然起身,怀里抱着一摞本册签笺走到大殿中央。
陈宜清道:“先说所谓的物证。当初是几封私通敌国的书信,将我父亲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但我仔细读过父亲遗留的全部书信、手札、随笔,发现这几封所谓通敌书信,均系伪造。
“我父亲书写时有个不为人知的小动作,会在字句停顿转折处留下一些小墨点,十数年来,所有他亲笔书写的文字都有这个痕迹。但是,那几封通敌的书信,虽然笔迹极为相似,纸面却干干净净,一个墨点都没有。
“发现这处疑点之后,我特意托镇南王调出案卷中的书信,请了翰林院最具声望的鉴书博士重新鉴定,结论是,虽然伪造者造假之术已登峰造极,但依然能看出二者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陈宜清话音在此处停住,韩君孺会意,朗声道:“这里有陈旻将军过往所有手迹和造假书信原件,请皇上亲自检视。”
韩祖成点头道:“拿上来吧!那位鉴书博士也来了吧?一并上来指给朕看。”
韩兆安身后人影一闪,一道清瘦孤拔的身影施施然尾随韩君孺走到了皇帝面前。
韩君孺将书信和陈旻手札分置于案头,一边翻页,一边低声解说。那位鉴书博士不时抬手在通敌信件和手札之间指点几句。
台上三人喁喁细语,台下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一摞本册牢牢牵住,谁也不肯挪开半分,唯恐错过了这数年难遇的一场大戏。
对比完书信手迹,韩祖成的脸阴沉的仿佛能立刻下一场大雨。他抬头问陈宜清:“那人证呢?又是如何造了假?”言谈之间,已是认可了书信造假一事。
陈宜清道:“当初一共四位人证,其中两位是来自北海的细作;另外两位,一位是我府中家仆,另一位是我父亲的副将,潘绍将军。如今,除了那名家仆在狱中暴毙而亡,其他三位人证都在此处,他们已全部承认,当初各自出于不同的动机,均做了伪证。”
“哦?”韩祖成眉头挑起,目光下意识朝着韩聿辰身后的潘绍瞄去。
“先说两位北海细作,他们的动机简单明确。因为当初我父亲固守北境,北海国屡克不下,十分头痛。恰逢此时,我中夏国内有人主动联络敌方,双方共同商议出这场离间之计,里应外合,除我栋梁,扫除了北海国的心头大患。
“上次我随镇南王世子出使北海,这些话,都是北海皇帝宇文泽亲口承认了的。世子围猎夺冠,从宇文泽那里讨来了两名细作,顺便还带回了新的物证——双方密谋此事时的来往书信。书信虽然没有署名,不过,通过鉴定笔迹,想找到写信之人,应该不难。”
韩祖成沉声道:“带那两名细作上来给朕瞧瞧。”
两个北海人按照他们国家的礼仪见过皇帝,面色不惊不忙,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神色间竟似隐隐带了几分得意和不屑,瞧得底下一部分中夏贵宾暗暗咬牙,气恨难当。
又有太监将韩君孺呈上的密谋书信一一拿给皇帝过目。
看完书信,韩祖成脸色已冷如坚冰,他压着眉毛,像迁怒一般盯着陈宜清道:“那潘绍呢?又是怎么回事?他可是你父亲身边最得力的亲信!”
潘绍“登登”几步跑到大殿中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皇上,陈将军的确是冤枉的!微臣受奸人指使,鬼迷心窍,颠倒黑白妄作伪证,请皇上降罪处置微臣!”
韩祖成寒声道:“不急,你的罪,朕迟早要治。你说受人指使,是受何人指使?你好端端为何要背叛你家将军?”
不待潘绍回话,身旁的陈宜清抢先道:“潘绍受何人指使,又为何背叛家父,只要皇上看过第三份物证,一切便会明了。”
“你还有第三份物证?”韩祖成盯着陈宜清看了片刻,冷笑道,“陈旻家这小子,怕不是重新投了一次胎?”
台下韩君孺遽然抬眼,目光幽幽探过去,却见那人昂首挺立,脸色丝毫未变。皇帝的声音重新响起:“你的第三份物证,又是什么东西?”
陈宜清目光在相关诸人脸上快速扫了一圈,沉声道:“这第三份物证……小人想先请皇上过目之后,再决定是否公开谈论。”
“不能公开?”韩祖成蹙眉道,“朕最讨厌这些个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东西……也罢,先拿上来吧!”
陈宜清从衣袖中掏出两页黄藤纸,交给韩祖成身边的太监。那太监十分机警,一拿到手就将两页纸对折,目不斜视举在胸前。等把纸放到皇帝案头,自己躬身退开,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让僵直的目光恢复自由。
韩祖成轻抬手指展开对折的纸页,先俯身扫了一眼最底下的签名和印信,目光一凛,双拳下意识攥紧。待他一目十行扫完两页黄纸,攥紧的骨节开始咔吧作响。下一瞬,不等底下众人回神,那两页黄纸被皇帝一把攥进手心,皱成紧巴巴一团。
陈宜清心脏一紧,随后又轻舒一口气。幸好他留了个心眼,呈给皇帝看的,是重新拓印摹写的复制品,原件还在他另一只衣袖里好端端待着。否则,辛辛苦苦拿到手的重要物证,此时已经毁了。
趁着殿里被皇帝的突然爆发弄得人心惶惶之际,陈宜清微微偏头看了韩君孺一眼,对方眼角一弯,似是对他的未雨绸缪表达了赞赏。
这最后一份物证,牵涉宫廷密辛,直接关系到皇帝的脸面,所以陈宜清没敢当众宣布,以免皇帝恼羞成怒,反而坏了大事。
即便韩祖成一贯温厚儒雅,是个不大有建树的守成之君,但皇帝不愧为皇帝,须臾之间,他面色已恢复成之前阴沉如水的模样,叫过心腹太监,在那人耳边叮咛几句。
太监领命,亲自到台下每一桌前低语几句,随着他人影晃动,宾客们逐次离席。
皇帝要掩盖家丑,没公开点名让涉事之人留下,而是将未涉事之人一一劝离。这样一来,事情到底跟哪些人有关,其他人无法确知,也就难以拼凑出事情原貌了。
待众人离开,大殿关闭,陈宜清看看在场剩下的人,不由暗暗心生佩服。淑妃、李高、太子、潘绍这些人自不必说,没想到,表面上看似与此事不相干的皇后、晋王、老曹将军、小曹将军乃至韩兆安、韩君孺父子,也都一一在列。
看来,哪些人掺和了这件事,哪些人与之利益相关,皇帝心里跟明镜似的。皇帝的亲兵侍卫不知何时也被招进了大殿,此时正虎视眈眈盯着这一群人。
韩祖成将手里捏着的纸团展了展,抬手轻唤李高:“李高,你过来,拿着这东西,跟你女儿一起好好看看。”皇帝的嗓音温存柔和,面容堪称宁静慈祥。
李高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一步步蹭过来,从韩祖成手里接过黄纸,抖着手捋了又捋,却好似怎么也捋不平那两页黄纸。李含瑶早已按捺不住,几步奔到他身边问:“父亲,到底是什么?”
待她低头看清李高手里的东西,陡然发出一声尖叫,哭喊着扑倒在韩祖成脚下:“皇上!皇上!饶了臣妾吧!臣妾该死,求你饶了臣妾!这件事,真的不怪臣妾,都是太子!都怪太子!是太子故意勾引臣妾!皇上啊……”
悲切尖利的女子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引出嗡嗡的回声。
李高权衡片刻,瞥了一眼太子。此时,他们不再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而是急于撇清关系的惊弓之鸟。他双膝跪地,频频叩头道:“臣罪该万死,求皇上明察。此事,的确是太子先纠缠小女,后联络下官……”
韩祖成唇角噙着笑意,眼角却纹丝未动:“照这意思,你们父女俩清清白白都是好人,倒是朕教子无方了?”
“微臣不敢!皇上,微臣绝无此意!”
“朕刚刚瞧着,跟北海人私下沟通那些信件,也都是李大人你的笔迹吧?”
李高不敢抵赖,忙道:“是微臣!皇上圣明,那些信件,的确是微臣写的。但微臣也是受人指使,听命于太……”
“闭嘴!你为一己私利,为了你女儿能当上皇后,将来好以外公的身份操纵我中夏未来的皇帝,做出此等无耻阴邪勾当,竟然还敢狡辩至此?来人,传朕的旨意,宰相李高褫夺官职,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李高被亲兵带走了。李含瑶哭瘫在阶下,发丝缠绕,衣衫散乱,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再也不复从前倾国倾城、骄纵傲慢的绝世美人模样。
韩祖成垂眼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丝丝缕缕牵扯出一丝疼痛。
后宫里那么多女人,个个娴雅端庄,温顺体贴,只有她,光华璀璨,夺目耀眼,傲视群芳,不可一世,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能在自己日趋衰老的心底重燃起几分热情。
说起来,她才26岁,比太子还要小上几岁,的确是经不住诱惑的年纪啊!
半晌,韩祖成柔声道:“含瑶,别哭了,回你的颐华宫去吧!看你年纪轻轻侍奉朕这么些年的份儿上,朕不会亏待你的。”
李含瑶难以置信般抬起泪眼,怔怔看着老皇帝眼里溢出的光彩变得柔和笃定,心底顿时升腾起一缕侥幸和期待。
韩祖成没再看她,转头对贴身太监道:“淑妃的名号……就不必改了,赐她一条白绫,务必留个全尸。这件事,你亲自去办,不许走漏了风声。”
李含瑶愣怔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叫一声晕了过去。两个亲兵立刻上前将她拖出大殿,那贴身太监也急急忙忙跟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