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聿辰早早便跪在了阶下。
李高、李含瑶父女处理完了,皇帝的目光终于转向他。韩聿辰只敢以头抢地,一味痛哭,不敢张口分辨半句。
韩祖成盯着他看了半晌,叹息一声道:“辰儿,你堂堂一朝太子,就只有这点出息?为拉拢区区一个李高,只会这般作为?你如何对得起你早薨的母后?”
韩聿辰悚然一惊,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自己这位表面看起来亲厚有余、威严不足的父亲,忙膝行几步,哭诉道:“父皇饶命!是儿臣不孝!儿臣……儿臣也是受奸人蛊惑……否则……否则万万不敢生出此等悖逆之心……”
“受奸人蛊惑?民间都说,养不教,父之过。你是朕的长子,朕自问几个儿子中,指点你花费的功夫最多。你此等行径,到底算是为父教的,还是太傅教的?”
韩聿辰痛哭道:“父皇,是孩儿自己作孽,与父皇无关,也与太傅无关!孩儿真的……真的是受奸人蛊惑……”
“住口!你还有脸狡辩?!人人都道你平庸不堪大用,朕始终不认。朕的儿子,岂会平庸?没想到就这么点不入流的下作手段,你都不敢认,还敢说是别人教的?!你的心志呢?你的脑子呢?你的廉耻呢?事实证明,你果然是个没用的东西!”
平庸不堪大用……这句话,如同一句魔咒,自打十年前,那位同样是皇后所生的兄弟惊艳学堂之后又惊艳猎场,这话便忽远忽近、影影绰绰缠绕在韩聿辰周身,无孔不入,驱之不散……
今天,终于亲耳从父亲口中听到这句评语,韩聿辰霎时心灰意冷,再也没有了辩驳的勇气。他心知大势已去,跪在地上不停叩头,口里只不断哀哀重复:“父皇,儿臣知错了,求父皇饶命!求父皇饶儿臣一命!”
韩祖成冷声道:“当然!就你这副样子,怎么有脸下去见你母亲?她一代贤后,生出你这么个东西,送你下去,没的污了她的眼,朕也丢不起这个人!朕不会杀你,你就带着你这一身污名,好生在这世上受着吧!”
听到这话,陈宜清不禁偏头跟韩君孺对视一眼。韩祖成余光扫过来,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声道:“怎么?陈典乐有意见?”
陈宜清忙垂首抱拳道:“小人不敢!”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听听也就罢了。要真指望皇帝毫不徇私,那可太天真了!好在他的任务是沉冤昭雪,不是报仇雪恨,否则,首恶不死,还真是让人犯难。
韩祖成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低哼一声道:“你父亲的事,朕自然会昭告天下,为他洗刷冤屈,恢复名誉。至于你,从今之后也恢复自由身,陈家旧宅仍拨还你名下。以后,是继续留在宫里做乐师,还是做回你的将军府三公子,全看你自己的心意。”
陈宜清忙跪地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几天后,这场已经在朝野间悄然引发议论的大事终于有了定论。
前宰相李高,因政见相左、嫉贤妒能,为争权夺利,竟勾结敌国,假造伪证,构陷抚远将军陈旻,谋害国之重臣,证据确凿,罪大恶极。李高本人及直系亲属问死罪,旁系亲属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在朝为官。李氏家产充公,家丁、仆从等流放三千里。
前太子韩聿辰,识人不明,任人不察,受李高引诱,为保其地位,与李高联手打压抚远将军陈旻,纵容妻弟做伪证陷害忠良。着废去太子位,贬为庶民,即日起迁往岭东,终生不得入国都上洛。
淑妃李含瑶受父罪牵连,自感愧对天子,自缢于颐华宫。皇帝念其伴驾有功,又深居后宫,与此案无涉,保留其淑妃尊号,葬于皇陵。
禁军副指挥使潘绍,攀附权相,为虎作伥,受李高指使、前太子纵容,做伪证陷害忠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念其最终良心发现,将功赎罪,揭发李高阴谋有功,免其死罪,改判鞭刑50,流放三千里。
抚远将军陈旻,才高行洁,赤胆忠心,精忠为国,战功卓著,因遭奸人所陷,致蒙冤贰载。今案情大白,着恢复其官职、尊号,谥号“忠勇”,追封代国公,陪葬皇陵。其家产田宅物归原主,家眷家仆名誉、身份恢复如旧,已流放者准其自行返乡或返旧主家。
两个细作依照之前与宇文泽的约定,被押送回北海。
这场官司,皇帝为了掩盖家丑,袒护儿子,把主要罪责都推到了李高头上。幕后最大黑手韩聿辰只不过是从金尊玉贵的太子,变成了偏远地方的庶民。贬去外地也只是正常迁居,跟那些无辜受累的家丁和仆从流放三千里远不是一回事。
终生不得入国都,与其说是惩罚,还不如说是对他生命安全的一重保护。
陈宜清对着贴在告示墙上的白纸发了好一会儿呆,最终免不了一声长叹。韩君孺偏头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明日辰时,我想回一趟陈家旧宅。”
“我陪你一起。”
东宫里,人影寥落,满地狼藉,宫女太监已散去大半。剩下些没后台没门路的,抓心挠肺,四处打探,试图在宫里寻个新主子、好去处。门口的侍卫倒是不减反增,将里里外外几道门围了个密不透风,所有人进出都要接受严格盘问和搜身。
韩聿辰披头散发倚在榻上,双眼空茫,两腮凹陷。短短几天,竟是隐隐显出些中年人的颓靡,昔日温雅挺拔的身姿已难觅踪迹。
他想了又想,前前后后推演无数次,却始终找不出破局的关键。
后悔吗?也许吧。但有些事,或许早就注定了。从他母后离世,舅家式微,他本人不复从前的自信和底气开始,悲剧可能就已经开始了。
若非要论一个源头,也许,那一年,他不该病急乱投医,找那个巫师算命。
他清楚记得,当时韩聿申年满十五,行束发礼。宫宴上,父皇赞许,群臣吹捧,所有人都围着那位容貌俊美、英姿勃发的少年打转,他堂堂太子呆在宫宴一角,竟许久无人问津。
之后几天,宫里便隐隐传出流言,说父皇属意晋王,对他这个太子早已心生不满,有心废立。其后,又听说宰相李高竟公然在朝堂上提出改立太子,引发群臣争议。
李高身为宰相,乃文官之首。自己虽得武将中的佼佼者陈旻支持,但中夏一贯重文轻武,若一干文臣不服,他的太子之位恐怕难以安稳,即便将来勉强即位,也存着极大隐患。
听说了朝堂争议的细节,韩聿辰惊怒交集,坐立难安,干脆躲出宫,微服跑去西郊五云观。
韩聿辰至今仍记得那位巫师的样貌。那人个子极高,身形又极瘦,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衣,一颗大大的黑痣正居眉心,为他平添了几分妖异莫测。
韩聿辰经过时,那巫师一把将他拉住,动作迅猛,声音却极恭敬谦卑:“这位天大的贵人,容小人为您算一卦可好?”
许是被那声尊称取悦,也或许是对方的形象实在太有蛊惑力,韩聿辰情不自禁停住脚步,沉声问:“你能算什么?”
那巫师躬身行礼道:“小人什么都能算。但容小人斗胆猜测,贵人心里想算的,大约是前程。”
韩聿辰挑了挑眉,未置可否,故意摆出一副轻浮浪荡的笑脸道:“或许,我想先算算桃花呢?”
那巫师照旧恭谨而严肃:“自然可以。依小人看,贵人身边已有贴心合意之人,你二人伉俪情深,育有一女,是极富贵的命格。但是,贵人未来尚有奇缘,能得这世间最美艳之女子青睐。”
韩聿辰敛了假笑,陷入沉默。如果将来能顺利即位,这世间最美的女子,自然由着他挑选。这巫师倒像是有几分本事。
他下意识握紧双手,低声道:“那前程呢?又当如何?”
“贵人原本前程远大,贵不可言,奈何中途奔出豺狼,阻截去路,凶险异常。只有将这豺狼彻底驯服,收为己用,方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巫师盯着韩聿辰的双眼,说出这番断言。
韩聿辰大惊之下,差点绷不住脸色。这半路奔出的豺狼,岂非正是李高?将李高收归己用,便能化险为夷。那自己又该如何收服他?
他下意识将心里默念的最后那句话问出了口。
那巫师微微一笑,低声道:“太子殿下,宰相之所以支持晋王,无非因他年纪尚轻,容易掌控。而您年过而立,威势已成,若将来即位,岂能容权臣拿捏?”
韩聿辰悚然抬眼,寒声道:“你认识我?”
“非也。小人今日第一次见您,您的身份,是小人算出来的。天子有天子之气,太子有太子之气,常人难以察觉,我等靠此安身立命,岂能错看?”
韩聿辰轻舒一口气,缓缓放松下来。的确,他甚少公开露面,也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否则,以这人特异的相貌,见过一次,绝不可能忘记。
他缓声道:“你刚刚说,我不符合李高将来想要把持朝政的利益,那又如何能将他收归己用?”
“既然李高自认难以掌控殿下,那殿下便主动为他送上把柄,遂了他的心意,岂非两厢便宜。”
那巫师一声诡笑,令人不寒而栗,韩聿辰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忍不住追问:“如何送把柄?”
巫师笑得越发诡谲:“当今天子五十过半,太子殿下您刚过而立。殿下可知,淑妃娘娘李含瑶,今年贵庚?”
“淑妃?大约二十有二?这件事与她有何相干?”韩聿辰凝眉看向巫师,忖度着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
“李高扶持晋王,至多不过仍是宰相、辅政大臣,最多再加上个太师虚名。若他的女儿能为一国之母,他的外孙能做未来的天子,那又是何等光景?”
“你……你的意思……你的意思竟是……简直岂有此理!这岂非令前朝武氏乱唐的旧事重演?!你好大的胆子!”韩聿辰脸色大变,指着巫师怒道。
巫师却不慌乱,淡声道:“武氏乱唐,是因为高宗无能,如此庸人岂能与殿下您相提并论?淑妃蠢直骄蛮,又岂可与武氏一概而论?不过是给他们父女望梅画饼而已,殿下怕什么?”
“满口胡言乱语!滚!你马上给本殿滚开!”韩聿辰当即甩脸子走人,心慌意乱之下慌不择路,浑浑噩噩跑出去老远才发现自己已进了五云观外围的山林,那巫师也并没有跟上来的意思。
那日之后,韩聿辰再也没见过那巫师。可惜,一颗蠢蠢欲动的种子却已偷偷埋了下来。
后来,随着李高步步紧逼,朝中摇摆的大臣日渐增多,某一次宫宴上,韩聿辰终于朝李含瑶投去了过多的瞩目和窥视。从此,事情便朝着今日的结局一路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