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皇后吉言,接下来的事果然十分顺利。
老曹将军曹仲麟和小曹将军曹东父子先后回京述职,暂时都留在上洛。
经晋王从中联络,韩君孺和陈宜清亲自去见了安置在曹家私牢里的两个北海细作。
那两人竟比当初刚从北海出来时面目精细了几分,白了,也胖了,大约曹家好吃好喝供养着,又不能外出活动,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平白养了一身肥膘出来。
对于出面作证的事,当初宇文泽已有交代,两人毫不迟疑满口答应了。
潘绍负责皇城守卫之余,继续潜伏在太子身边,没有被人看出任何异状。
过些日子便是皇后三十九岁生辰,韩祖成照例一番客气,提议为她举办宫宴庆生。没想到,一贯以低调俭省出名的曹皇后竟欣然应允。
韩祖成意外之余,忍不住笑道:“往年过整岁生辰,你都谦辞不受,怎的这次突然松了口?”
曹皇后面露赧色,低眉浅笑道:“皇上有所不知,凡天下女子,没有不怕韶光易逝、朱颜难再的。妾虽贵为国母,亦不能免俗。往年青春正盛,感觉尚不明显。今年以来,一想到下次生辰已是不惑,便忍不住心慌。不若趁着仍三字当头,好好庆贺一番也未为不可。”
韩祖成哈哈大笑起来:“人人都道皇后沉稳持重,原来竟也有这等小儿女心肠。好好,你能如此想,再好不过。往年生辰已尽力俭省了,这次便好好大办一场,趁你父兄都在京中,正好共同为你庆贺。宴席如何安排、邀哪些宾客,全依着你的意思来办!”
皇后心中喜悦,脸上笑意盈盈:“多谢皇上!”
既然皇帝开了尊口,要一切依着她的意思办,皇后也当仁不让,亲自拟了宾客名单交给下面的人去制作请柬。
她一贯乖觉懂事,言说太后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吵闹,也没个让长辈屈尊过来给晚辈庆生的道理,特地没请太后,只在生辰这日一大早,亲自去太后住的雍萃宫给老人家请了安,吃了太后赏的一碗长寿面,这才回自己宫里张罗。
一向安静惯了的关雎宫难得人声鼎沸,自皇帝以下,六宫嫔妃、皇子公主、亲王世子、外戚重臣齐聚一堂。
乐师舞娘安排得倒不多,一眼看过去,只寥寥几个乐师在雅乐席上零零散散坐着奏迎宾曲。这也是依着皇后的意思安排的。她自言不喜喧哗吵闹,只想清清静静跟亲近的人叙叙话。
依照惯例,先由太后、皇帝派出的人颁赐礼物,底下的宾客再按身份等级依次向皇后请安、敬献贺礼,之后,宴席才算正式开始。
宾客们就着几首垫场的小曲吃吃喝喝,顺带说些奉承恭维话儿。皇后则端坐台上笑吟吟拿捏着节奏,看不出跟平日有多大不同。韩祖成瞧她不温不火的模样,不禁怀疑,这场宫宴办与不办,于皇后这样的性子而言,恐怕也无甚区别。
正百无聊赖间,司仪太监大声通报下一个节目:“太乐坊从五品典乐,陈宜清,为皇后娘娘献筝曲一首。”
韩祖成余光里瞧见皇后腰板一直,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瞬间就被提振起来。他忍不住偏头打量一眼自己这位正妻,那双一贯宁静祥和的明眸中,竟隐隐透出一丝热烈和期待。他不禁微微纳罕,以前怎么没看出,皇后竟是个古筝乐迷?
愣神间,陈宜清已行过拜礼,端坐于筝后,起手准备演奏。
他今天的装束跟平日颇为不同,穿一身玄色劲装,衣饰简洁利落,长发高高束起,少了几分闲散飘逸,多了些肃杀萧瑟之气。
待乐音响起,韩祖成不由微微蹙眉。这起始便极尽悲怆激昂的旋律,实在不大适合后妃生辰这样的场合。
他有些焦躁地挪了挪略显臃肿的身体,微微侧目瞧皇后脸色,见对方脸上平静无波,唇角甚至隐隐噙了一丝笑意,遂安然靠回自己椅背。既然寿星本人没意见,他自然无话好说,也或许,后面会有不一样的转折?
这曲子极长,陈宜清足足演奏了将近一刻钟。全曲结束,韩祖成不得不承认,他一开始的感觉并没有出错。整首乐曲的基调总结起来,大约就是悲愤、无奈、伤感、哀婉、遗憾这些字眼儿,实在不是个祝寿的好选择。
他不理解,陈宜清一贯机敏灵活,每次演出选曲都极为精当,为什么偏偏这次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不待他开口,身边另一侧的淑妃已经凉飕飕替他问出了口:“皇后姐姐莫怪我这做妹妹的喧宾夺主,本宫实在是有些好奇,想问问这位陈典乐,你这曲子是个什么名儿?拿来给皇后娘娘祝寿,你自己觉着妥是不妥?”
陈宜清起身微微颔首,面色却冷峻无波:“此曲名为《临安遗恨》,用来祝寿确实不妥,但在下实在等不及要将这曲子献给皇上和娘娘。”
淑妃冷嗤一声道:“你这曲子有何奥妙?如何就敢当个宝儿似的巴巴献上来?”
陈宜清眉眼淡淡扫过淑妃,目光直直看向韩祖成:“陛下,此曲是根据南宋抗金名将岳飞《满江红》一词所作,其中讲述的故事,是岳飞为保卫江山社稷浴血奋战,在战场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然而不幸国内佞臣当道,奸相秦桧勾结敌国,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岳飞及其子下狱并杀害,酿成一桩千古奇冤。”
韩祖成越听眉头拧得越紧,勉强耐住性子道:“故事固然是好故事,曲子也算得上好听,只是,在皇后生辰宴上演奏这曲子,恐怕不合时宜。朕念你年少无知,不予计较,你且下去吧!”
陈宜清不退反进,向前迈出一步,沉声道:“陛下,本国本朝,也有跟曲中岳飞一样的冤屈,小人斗胆演奏此曲,是想请皇上和娘娘为小人一家伸冤做主!”
韩祖成勃然变色,怒道:“大胆狂徒,满口妄言!这是什么场合,岂容你撒泼胡闹?竟敢无端搅扰皇后生辰,来人,给朕把他拖出去!”
“且慢!”皇后温和而不失力道的声音从旁响起,“皇上!请皇上息怒,听妾几句良言可好?”
韩祖成满脸不虞,疾声道:“什么良言,你且说来!”曹皇后难得办一次生辰,平日里也甚少在他面前进言,当着老曹将军的面,这个脸面不好不给。
“天下子民,视皇上为父,视妾为母。子女有冤情要诉,为人父母者,自当耐心听取。何况已故陈将军本国之栋梁,若果真有冤屈,更加不该弃之不顾。”皇后温声软语,言辞切切,令韩祖成心头的火气一时没了方向。
他沉声道:“朕并非不让他鸣冤,但凡事讲究时机、场合。你难得办一次生辰,无端被他搅扰,朕岂能容他?”
皇后微微一笑道:“皇上一心为妾考虑,妾深感圣恩。只是,生辰宴不过是个形式,这陈典乐敢于在这种场合提出此等大事,可见其心里对皇上、对妾抱着拳拳子民之心,相信我们能还他一个公道。妾岂能因一己私事,负了子女万民的期待?”
韩祖成还想说什么,底下老曹将军从席间起立,抱拳道:“皇上,既然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在座各位该听的都听见了,该看的也看见了,再想隐而不谈也是徒劳。皇后娘娘作为一国之母,她自己生辰事小,前抚远将军一案事大,既然这年轻人敢在这种场合当众发声,想来是有些东西,咱们不妨听他说完。陛下意下如何?”
韩祖成轻哼一声,闷声道:“既然皇后和曹将军如此说,朕自然没意见。说起来,朕的好奇不比你们少。已经公开审结了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全,难不成还有什么内情是朕不知道的?”
一直微阖双眸假寐的李高终于坐不住了,他起身抱拳朝韩祖成道:“陛下,此案经三司会审,刑部复议,皇上亲自给判决书批的红,全部流程合法合规,岂能凭这小子寥寥数语便悉数推翻?何况,大案、要案若要重审,本朝也有严格的规章和流程,岂能在宫宴上……”
李高话未说完,便被韩祖成大手一挥出声打断了:“行了行了,你是此案的主审官,这会儿由你发声反对,岂能服众?你也不知道避避嫌!这案子,结案之初便民意汹汹,既然今日旧事重提,不如就听这年轻人说几句,若他果真没什么道理,岂不正好当众洗刷了你身上陷害忠良的污名?”
李高只得唯唯称是,默然退下。
见李高吃瘪,坐在台侧的太子韩聿辰缓缓抬眼,目光一一扫过陈宜清、韩君孺、韩聿申乃至皇后,发觉这一干人目光灼灼,个个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惊觉情况不妙,不动声色悄悄起身,独自一人退到了侧门边。
正要迈步出门,身后一个声音低声问:“殿下,您要去哪里?”
韩聿辰遽然偏头,见跟着的人是潘绍,轻舒一口气道:“殿里气氛太过憋闷,本殿出去解手顺便透透气,你帮我守着这门,别让人跟出来。”
潘绍唇角一勾道:“大变当前,殿下不该待在殿里听那陈宜清说完再走?如此切身相关的事,殿下岂能一走了之?”
韩聿辰一愣之下微怒道:“糊涂!这事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我待在殿里,只会引火烧身,不如趁早躲出去另谋出路。”
潘绍呲牙笑道:“殿下,恕下官无礼,正是因为在下十分清楚您跟这件事之间干系重大,所以才不能放您离开。趁我大声嚷嚷出来之前,殿下还是乖乖回殿里好好坐着吧!”
“你!你……”韩聿辰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潘绍,眼里的眸光从震惊转为愤怒,“你居然背叛我?你怎么敢?!迎迎尸骨未寒,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吗?”
潘绍眸光一寒,冷声道:“别跟我提迎迎,她已经死了!到底怎么死的,你比我更清楚!谁背叛谁,谁又对不起谁,进去仔细听听,不就一切见分晓了?”
韩聿辰盯着潘绍的眼睛看了片刻,料知事已败露,想强行出门,忽听韩祖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辰儿,怎么回事?大家等着议事呢,你还不快坐回来好好听着?”
韩聿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低眉垂首,在潘绍磨牙吮血般的目光中缓缓走回自己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