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队驶入中夏国境,韩君孺便格外戒备起来。车前的帘子不再轻易放下,以便随时观察前车动静。
暮色四合,这一队车辆人马仍在狭窄的山谷道路上踽踽前行。
边境地界人烟稀少,城与城之间相距甚远,并不是每个夜晚都有城池和驿栈供他们歇脚。今晚,显然也是一个需要在荒野里安营扎寨的夜晚。
韩君孺细细观察过四周地形,迟迟没有下令就地扎营,身边的侍卫长也没请示、催促。虽然天色渐黑,已不适合继续前行,但有经验的都能看出,这儿不是个理想的营地。两边是高山密林,中间道路狭窄,这种地方,最适合伏击。
山谷一眼望不到头,韩君孺心下微微有些焦躁,命侍卫们点起火把,加强戒备。
陈宜清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背,无声表达安抚。实际上,他心里同样不安。
这次带两个北海细作回去,等于把想要翻案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对方决不会坐以待毙。就算那些信件并不能指认幕后主使,但这种事,一旦开场,后果便难以预料,从对方的角度考虑,自然是越早出手越好。
前方探路的侍卫回报,整个车队走出这段山谷,至少还需要两个时辰。韩君孺点头道:“两个时辰便两个时辰,大家今晚辛苦一点,加快脚程,务必走出去,明日可以多休整些时间。”
话音才落,就见前面那辆马车突然加速奔跑起来。
韩君孺不由一怔,他的命令还未正式发出,前面就已经自动心领神会了?
倏地,他双眼一眯,往那辆马车两侧的护卫看去,近处的几名护卫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一般,纷纷往左右两侧摔下马去,惊得后车的几匹马长声嘶鸣起来。
“快!马上拦住它!”他火速下令,车旁的侍卫和侍卫长立马追了上去。他自己却呆在车上没动,只伸手将两侧的窗格拉紧关严,往车门边挪了少许,手里握紧佩剑,凝神戒备。
陈宜清盯着前方近乎狂奔起来、越跑越远的马车,急道:“咱们要不要追上去?”
“不!他们的目标恐怕不止那两个人。”陈宜清瞬间明了,韩君孺留下来是为了保护他。
果然,两侧密林里无声无息冲出许多黑衣人,直奔他们的马车而来。车外的侍卫们已经奋不顾身厮杀起来。
韩君孺指挥的这些手下,分工明确,条理清楚,刚刚前车出现意外,竟没有一窝蜂赶上去,依然各司其职,各负其责。负责前车安保的前去追击,负责后车安保的依然护在他们这辆马车两侧。
整个车队已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嚎叫声和武器相击的叮当声。韩君孺一手挥剑刺翻一个冲到马车前的黑衣人,一边起身冲后面大喝:“所有文官、仆从卧倒车厢,不得妄动!”
陈宜清也缩小面积躲在车厢角落,尽力不给韩君孺添乱。他虽然体力不错,但从没拿过武器,更没学过一招半式,出去只有挨打的份儿。想起上次强行出头惹出的乱子,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前面那辆马车和追上去的护卫迟迟不见踪影,可以想见,一定也跟他们这边一样,陷入了重围。
陈宜清想过对方可能会沿途劫人,但万万没想到,敌人竟张狂至此。
他们这一队人马,乃是奉了皇命的使节,里边有许多朝廷命官,虽说品级不高,但人数却不少。车队才一入国境,就遭遇如此大规模的伏击,对方这行动实在称得上胆大妄为。听外面的厮杀声,对方竟是毫不留情、以命相搏的架势。
陈宜清凝神细听了片刻,悬起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在他们后面,阿松等几个贴身小厮乘坐的马车那边几乎没什么动静,想来,更后面其他使节和文官乘坐的车辆应该也无大碍。
所有黑衣人和侍卫都集中到了他们这辆马车周围。木质车厢上丁零当啷,刀剑声不绝于耳,幸好厢体够厚,才暂时没被武器穿透。
马车早已停在原地不动,车夫那边已经许久没有发出过任何动静。想到那笑容憨厚、木讷少言的中年汉子可能已经罹难,陈宜清心里万分难过。
外面打斗声越来越近,连挥动刀剑时发出的“呼呼”风声都能听到,但兵器相撞的声音却逐渐稀少。
忽的,外面突然彻底安静下来,韩君孺粗重的喘息声突兀地传入耳中,令陈宜清心脏瞬间紧紧揪起。车厢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沉闷的声音:“世子殿下,我等无意冒犯尊驾,只要您交出身后车里那人,我等立刻撤退,绝不再伤其他人一分一毫。”
韩君孺冷哼一声,咬牙道:“废话少说,有种就来!”
虽然这话气势不减,陈宜清还是敏感听出,韩君孺要么体力不支,要么已经负伤,恐怕已是强弩之末。外面没有打斗声,说明其他侍卫或者被对方控制住了,或者已经重伤或牺牲。
那男人声音平缓,几乎不带任何情绪地轻叹了一声道:“世子殿下,您这又是何苦?眼下形势,我等势在必得,您顽抗也是无用,不如给彼此一个台阶。”
陈宜清忙低声道:“世子,不如……先让我出去稳住他们,没拿到想要的东西,量他们暂时不敢动我,你回去再想办法救我……”
韩君孺却压低声音道:“别说废话,将外袍脱了!”
陈宜清一愣之下,下意识便按照对方的意思,将身上繁复的外袍除去,只剩里边一身短打衣裤。本来还想再劝,就听韩君孺朗声道:“把人交出去,也不是不行,但你们万一言而无信,继续对其他人不利呢?”
对方呵呵一笑:“世子殿下多虑了。我等此行,无非两个目标。一个已经得手,剩下一个,也近在眼前。对您,对其他使臣,我等当真无意冒犯。”
“行吧……那你们往后退远一点,我把车里的人送过去,立马带其他人离开,你们不得再出手阻拦。”韩君孺语气里像是隐隐透出几分无奈。
“那是自然。”荒山野谷,再无第二条道路、第二个救兵,那蒙面黑衣人头领丝毫不担心韩君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下令手下往后撤了十步。
韩君孺回头对车厢里的陈宜清道:“宜清,出来吧!”
陈宜清缓缓起身撩起车帘,韩君孺踩着踏板伸出一只手牵住他,慢慢将人带出车厢。二人目光相接,看到韩君孺眼中的坚定恳切,陈宜清心底忍不住微微一颤,迟疑一瞬,还是微不可察地冲对方点了点头。
下一秒,韩君孺左手挥剑割断最左边那匹马与车厢连接的绳索,右手揽在陈宜清腋下腾空跃起,二人双双跳上马背,韩君孺双腿奋力一夹,□□的马儿便向前疾驰而去。
领头的黑衣人目眦欲裂,大声怒喝:“放箭!快放箭!”
手下人纷纷张弓搭箭,一个声音犹豫道:“头儿,是世子在后面……”
“放箭!快他妈放!出了事有上头担着!”他一边怒吼,一边抢过旁边人手中的弓箭,朝远去的两人一马射去。
箭矢如急雨般从二人身侧“簌簌”飞过,韩君孺裹紧双臂将身前的人牢牢护住,双腿狂夹马腹不断加速飞驰,更多的箭支落在马后,势头也渐渐落了下去。
飞驰片刻,陈宜清发现身侧已没了流矢飞箭,暗暗舒了一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全身突然僵住,后背上的温热霎时变得滚烫,还带着一股令人极度不安的黏腻潮湿。
他缓缓回头,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摸了自己后背一把,颤声道:“……世子,你受伤了?”
“……没事……继续跑……他们还能追上来……”韩君孺双手仍牢牢箍着人,头却慢慢垂到了陈宜清肩头。
“……不行……不行……停下!必须停下!你的伤需要处理!”陈宜清看着自己满手的鲜红,声音从颤抖变成了歇斯底里。
韩君孺双手双脚仍不肯泄劲,马儿还在持续奔跑。陈宜清偏头,声音重新变得虚弱而哽咽:“……求你了,世子……停下来……”
“……现在停下……我们都得……死,既然已经对我出手……他们只会……只会更加……无所顾忌……”
陈宜清努力偏过头,一只手颤抖着在韩君孺脸颊、头发上胡乱抚过,他下意识想帮对方减轻伤痛,可是,这样的动作,根本毫无意义,后背上的潮湿越来越甚,也越来越凉,一如陈宜清此刻的心脏。
□□的马儿一声嘶鸣,突然减速。陈宜清倏然回头,赫然发现前方又是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马上的人不再黑衣蒙面,个个穿着中夏正规军服,军容肃穆,队伍严整有序。
陈宜清登时心下大喜,冲前面大声喊道:“救命!救命!我身后是镇南王世子,出使北海的主使大人,他受伤了,快来人救救他!”
领头的青年武将唇角浅浅浮上来一层笑意,冲手下一人摆手道:“你,快点,马上去救镇南王世子!” 那手下领命朝韩、陈二人疾奔而去。
那青年武将又转头冲另一员手下招招手,那人骑马凑上前来,他附在对方耳边低语几句,手下立马应道:“是!属下明白,请曹将军放心!”
话音一落,这名手下立刻回身整队,带着这批人马中的大多数,朝着陈宜清和韩君孺来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