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中夏北境军营里,不复往日的整肃严谨。士兵们在营房之间穿梭往来,忙着救治伤员,安置使臣和仆从。
使节队伍里,马匹折损小半,车辆也多有毁坏,躲在车厢里毫发无损的副使哭丧着脸,跟在一个军官后头清点剩余人员和装备。
一间格外宽敞干净的营房里,韩君孺一动不动躺在大床上,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已由军医处理过,在陈宜清执意要求下,特意用了从北海带出来的酒精清创消毒后再行包扎。
此刻,床上躺着的人赤着肩背手臂,浑身裹满白色绷带,面色苍白,眼下乌青,昏睡不醒。床边,陈宜清双手紧紧握住韩君孺一只冰冷的手,红肿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对方面庞,身上依旧穿着离开马车时的那一身白色短衣长裤。衣服上,从肩胛到下摆的血迹已干涸成暗红色。
阿松不知第几次悄悄钻进营房,低声道:“陈公子,我替你一会儿,你好歹去换身衣服吃点东西啊!”
“不要……我要等他醒来。”陈宜清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眼珠都没有偏一下。
阿松怔了片刻,知道劝不动,轻叹一声退了出去。
等脚步逐渐远去,陈宜清闭了闭眼,唇角微微勾起,笑容却苦涩至极,他哑着嗓子喃喃低语:“你说你,一次又一次……有你这样潜规则的吗?当金主……把自己当成这个样子,你这是何苦?”
床上的人纹丝不动,陈宜清闭了闭眼,埋下头继续絮絮低语:“你说,是不是我不该缠着你?如果你在北海多留些日子,跟阿雁……订了婚事,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俄顷,一滴泪水滴在韩君孺手上,陈宜清咧着嘴对自己嗤笑:“我又在说什么鬼话?其实,我分明知道,根本不是缠不缠的问题……我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你身边……没有我,你压根儿不会去北海,更不会受伤。我这种原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东西,人不人,鬼不鬼,早就该离你远点儿……”
“别离开我……”床上的人突然出声,陈宜清先是一惊,继而狂喜:“世子!世子!你醒了?!”
韩君孺微蹙着眉,缓缓掀开眼皮,呢喃道:“宜清,别离开我……”
“好!好!当然!我不离开,怎么可能离开?我一直都在这儿!”陈宜清一叠连声回应着,手忙脚乱握住韩君孺双手,喜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韩君孺双眸黑幽幽盯住眼前人,哑声道:“永远不离开……永远都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陈宜清一怔,笑容霎时僵在脸上,嘴巴微张着,愣愣看着韩君孺,脑海里已是风驰电掣,千回百转: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永远不回去……不回哪里?他知道了什么?他为什么会知道?……
无数问题击打得着陈宜清,令他心神激荡,失魂落魄,脑海里茫茫然不知所终。
他努力回想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又是哪件事做得不够隐蔽。是因为当初“巫术练琴”的事吗?还是刚刚那几句低语,世子居然听懂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听懂、参透?世子现在到底是清醒着,还是在随口呓语?
陈宜清忙不迭收回散乱的目光,朝韩君孺看去,发现对方已轻阖双眸,重新睡了过去。许是伤痛难忍,脸色比之前更白了,眉头也紧紧皱成一团。
原来只是昏睡迷梦中的呓语……陈宜清将刚刚下意识紧紧握住的双手稍稍松了松,像是生怕捏疼、惊动了掌心里那双苍白无力的手。
呆呆盯着重新陷入昏睡的韩君孺看了很久,陈宜清低低轻叹一声,心底说不清是一番怎样的滋味。
门口又有脚步声传来,他转头看去,是为韩君孺治伤的军医。来人朝陈宜清微微颔首道:“陈典乐,在下来给世子殿下换药。”
陈宜清点点头,缓缓放手,将床边的位置让开。
军医轻轻解开韩君孺身上的纱布,看了看伤口道:“还不错,伤口没有恶化的迹象。背上这一箭,着实凶险,若是再偏上毫厘,恐怕……幸而世子殿下身体底子好,还有您那个酒……酒什么的东西,看起来效果不错。”
“酒精。有劳先生了,先生如果需要,我可以将制作酒精的法子告诉您。”
那军医微微一愣:“可以……告诉吗?”这个时代的大夫,常常会讲究独门绝技、独家秘方之类的东西,那军医从没想过,陈宜清竟愿意将自己的方子随便告诉别人。
陈宜清淡淡一笑:“当然可以,只要您需要。”
“当然需要!在下身在军营,处理最多的便是伤员,这东西对外伤确有奇效。陈典乐如肯告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在下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
“不用谢什么,先生只需尽心帮世子殿下治伤,早些让他好起来便是了。”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军医笑得合不拢嘴,手底下的动作越发精细轻柔起来。
被这大夫前后左右一番翻腾,韩君孺终于彻底醒转过来。他迷蒙着双眼,盯着眼圈通红的陈宜清看了半晌,蹙眉道:“还不去换衣服,这一身血腥味,是想熏死我么?”
陈宜清讪讪摸了摸鼻子,刚刚还汹涌沸腾的心潮登时平静了不少,忙叫阿松进来伺候,自己终于腾出空去换衣服、吃东西。
韩君孺身体底子果然厚实,修养了几天,已经能慢悠悠下地走动。北境军营里的高级将领这几日陆续前来探望,陈宜清陪在床边,也跟着将人认了个大概。
此时,代替陈旻担任中夏北境军马大元帅的,是位名叫张泰的将军。
张泰其人,早先是陈旻手下一员猛将,豪爽勇猛有余,心机谋略却略嫌不足。虽然名义上暂代了陈旻原先的职位,实际上,皇帝给他的权力却远远不如,凡重大行动,都需要请示汇报,掣肘良多,因而上任以来,屡吃败仗。
张泰还是一位坚定的太子党,从口头到心底,都坚决支持太子。用他自己的话说,立嫡立长,方为正统,其他乱七八糟的继承方式,都属于邪魔歪道,上不得台面,更是祸国殃民的根本。
自从得知陈宜清是陈旻将军幼子,张泰立马将他引为知己,三天两头便要请他吃饭喝酒、陪着四处走动参观。陈宜清推个三两次,总得要应酬一次,以至于世子殿下看张泰的目光是越来越凉薄,越来越不耐。
这片军营里的另一位实权人物,是居张泰副手、那日在山谷里救下韩君孺和陈宜清等人的小曹将军。
小曹将军姓曹名东,是手握重兵、镇守西南的曹仲麟将军之子,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名副其实的国舅爷。
他被调到北境还不满一个月,那日带兵出巡,恰好就碰上了从北海归来的韩君孺等人,顺手便立了一功,亲手救了皇帝的亲侄子,卖了镇南王府好大一个人情。
这位小曹将军,不用问大家也心知肚明,自然是晋王一党。将曹东调来北境,跟张泰分掌陈旻留下的旧部,这其中的关窍实在有些意味深长。只不知是皇帝自己动的心思,还是双方激烈斗争后的结果。
曹东虽是韩、陈二人的救命恩人,却不像张泰那样主动热络,对二人始终客气疏离,也没表现出丝毫拉拢结交的意思,甚至从来没给过这两人单独见他的机会。
只是,他不来拉拢,陈宜清却急着想私下见他。
山谷遇袭事件,被曹东定性为山匪抢劫,据说当时官军从山口两侧左右夹击,全歼匪徒,一个活口也没留。但陈宜清很清楚,那些黑衣人根本不是普通匪徒,如果要追溯幕后主使,极有可能追到宰相李高这一层,甚至还可能更高。
如今所谓“匪徒”全没了,与其说是曹东手下的官兵杀的,还不如说这批死士陷入重围后选择自我了断更为可信。甚至也有可能,这些人根本没死,只是被某些人神不知鬼不觉关起来或者放走了。至于到底是哪种情况,就要看黑衣人出自哪个阵营了。
也不怪陈宜清有此怀疑。毕竟,李高是晋王拥趸,而曹东的立场不言自明,没道理双方内部倒先掐起来。曹东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这先来后到的两队人马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陈宜清暂时想不明白,也不是他目前关注的重点。
重点是,那两个北海细作,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彻底没了踪影。
到底是被那批来路不明的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弄出去了,还是落入了曹东之手?曹东对此只字不提,逼得陈宜清和韩君孺不得不主动出击。
一贯不喜应酬的镇南王世子在自己住的营房设宴,以谢恩之名,专程请了曹东过来。
这人滑不留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假装听不懂韩君孺和陈宜清各种旁敲侧击。
无奈,韩君孺也顾不得许多,当着席上众人开门见山:“曹将军,我这次回来,带了两名北海细作,这两人事关重大,日后还要送还北海,还请曹将军帮在下仔细查问一番,看这两人是否被你手下的兄弟俘虏了。”
“北海细作?没有没有,那日在山谷,我手下人已认真清点、打扫过战场,无论救回来的,还是死在当场的,没一个北海人。怎么?这两个人什么身份?值得世子殿下如此大费心神?”
韩君孺似笑非笑道:“什么身份?瞧那日山谷里的阵仗,想来,我人还没离开北海,中夏朝里应该不少人都听说这事了吧?曹将军一贯消息灵通,怎会不知?”
曹东嘻嘻一笑:“我一介武人,如今身在边关,哪能比得了朝里那些人精,是当真不知啊。不如世子殿下详细说说个中原委,我好叫手下人再好好找找?”
韩君孺扫了眼他身边陪着的副将、仆从,冷哼一声,不再出声。曹东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意味深长。
宴席结束,曹东踉跄几步,一把推开过来扶他的仆从,低笑道:“看来今儿个喝多了,走不回去了。我瞧着陈典乐倒挺清醒,不如你来送送本将军?”
韩君孺脸色一黑,陡然起身,陈宜清却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对曹东笑道:“在下荣幸之至。曹将军请吧。”说着走过去将人扶住,慢慢朝不远处那座更大的营房挪去。
曹东的贴身仆从紧跟上来,他回头冷冷瞥过去一眼:“都离远点儿,别打扰本将军和陈典乐亲近。”手下人只得止步,韩君孺站在原地磨了磨牙根,瞧见陈宜清淡漠平静的侧颜,火气莫名缓缓被压了回去,到底还是忍住没有跟出去。
夜空晴朗,月明星稀,北境的夏夜凉风习习,甚至微微有些冻人了。两人走在空旷的营地中央,曹东缓缓偏过头来,附在陈宜清耳边低声道:“听说,皇后娘娘找陈典乐要过点东西?”
陈宜清身体一僵,缓缓转动眼珠,不知对方这话有什么用意。曹东低低一笑,轻声道:“陈典乐不必紧张。娘娘托我给你带句话:那样东西,大概可以帮你换回你想找的两个人。”
陈宜清倏然转头,死死盯住曹东,对方微微一哂:“别这么看本将军。那两个人暂时不见了,你岂非更安全些?”
陈宜清默然无语,曹东又凑近他耳畔几分,附送他最后一句:“回去找潘绍吧,他妹子已经死了。暴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