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停在驿栈门口,韩君孺坐着没动,陈宜清率先撩开帘子,一眼便看见一道红色人影立在门口,身后远远跟了几个内侍、丫鬟,却是你推我挤,没人敢上前一步。
陈宜清一顿之下,缓步朝那人影走去。韩君孺跟着下车,抢了几步走到前头,停在宇文雁面前,抿了抿唇道:“公主殿下……”
宇文雁苍白着脸斜了韩君孺一眼,又匆匆撇开目光,用手一指他身后道:“你别跟我说话!我不找你,我找他!”
“……”韩君孺沉默着没动,陈宜清走过来轻轻推了他手臂一把道:“世子先回吧,我跟阿雁公主说几句话就回去。”
宇文雁扫了陈宜清一眼,径自转身往路边无人处走去,陈宜清心领神会跟上她的脚步。走出一小段路,宇文雁猛然回首大声喊道:“回去!谁许你们跟着了?”
陈宜清一愣之下转回头看过去,身后悄悄跟上来的内侍、丫鬟果然灰溜溜往后撤远了。韩君孺仍远远站在驿栈门口瞧着这边,眉目间隐隐藏有忧色。陈宜清唇角微勾,朝对方轻轻摆了摆头表示没事。
转过街角,宇文雁终于止步回头,陈宜清一眼看过去,不由吃了一惊。对方眼里竟是汪了一大包泪水,盈盈欲滴。他没什么哄女孩子的经验,顿时有点手足无措。
“我问你,咱们是不是朋友?”宇文雁眼里有泪,声音倒是强硬有力,可见这女孩儿心志颇为坚强。
“……是。”
“既是朋友,你为何无端破坏我的婚事?”宇文雁拿衣袖飞速抹了下眼睛,声音里的哽咽有些藏不住了。
“……我跟你是朋友,跟世子也是朋友,所以……我希望你们都能找到真正两情相悦之人,而不是跟自己不爱或者不爱自己的人蹉跎一生。”陈宜清脸色平静,像在讲一个最为浅显易懂的道理。
宇文雁遽然抬眼,眼里的泪光已化为一缕寒芒:“两情相悦?他就是我心悦之人!我不信你没看出来,那天在围场,若不是你出言打断,他已经准备答应我大哥了。这说明,他对我……也并没有那么不悦。”
“……”对方说得是实情,陈宜清无言以对。
“既是朋友,就该坦诚相待。你说实话,到底为什么要一而再地阻止这件事?”宇文雁声音里隐隐带上了一丝咄咄逼人。
陈宜清沉默半晌,颓然道:“阿雁,对不起……我实在没法不这么做……人,总归都是自私的……”
“……自私?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想看到他跟你在一起……”
宇文雁瞪大双眼,张口结舌道:“原来……原来那些人所说的传言……竟是真的?你当真……当真是……”
陈宜清咧嘴苦笑了一下:“是,你没猜错,我的确是那种人。我既不愿看到世子殿下跟你在一起,也不愿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所以,拦得一时是一时……”
“那……那他呢……他也同你……同你一样的想法吗?”宇文雁惊愕之余,眼里仍存了一丝希冀。
陈宜清盯着那一缕光亮看了片刻,垂下眼睫道:“他的想法,我不清楚……但……至少,他跟我承诺过,我在他身边时,不能有别人……”
那一丝光亮彻底湮灭,宇文雁咬牙道:“你凭什么?!你不过是个……是个……”
“对,我只是个男宠。但……即便做男宠,我也不愿跟别人分享,能独占多久,便独占多久……”
“你!……我讨厌你!不需要你这样的朋友!”丢下这句,宇文雁转身匆匆跑开,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一声骏马的嘶鸣。
陈宜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缓转身走回驿栈。韩君孺仍在门口等他,不等对方开口,他便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轻松至极的微笑:“已经没事儿了,公主脾气而已。”
回礼和疫病的大事已了,这批中夏使臣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了。
次日,驿栈里所有人开始打点行装,准备返程,只有陈宜清披散着头发恹恹倚在榻上作壁上观。被某些人凶巴巴折腾一夜,天明才睡,意志力再强大的人,也有些顶不住。
韩君孺倒是精神百倍,一大早便出去了,此刻一撩帘子进来,脸上的光都比平时柔和几分,手里拿着几封书信蹲到塌边,温声道:“宇文泽已经把那两个人送来了,我教手下人好生看着。这些书信,是之前两边密谋陈将军那件事时,中夏那边传过来的。”
陈宜清顿时来了精神,翻身坐起来抢过书信,一边拆一边问:“你看了吗?”
韩君孺趁机挤在榻上挨着人坐了,手臂自然而然环上陈宜清后腰:“看过了。写信的人极为谨慎,没有暴露任何身份信息。”
陈宜清点点头:“可以想见。所以,加上那两个人和这些信件,咱们有希望翻案,但仍是没法揪出真凶。”
“不错。”韩君孺挨着陈宜清一起把信件又细细看了一遍,跟他们之前预想得差不多,陈将军所谓的里通敌国、虚报军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蓄意构陷。
收好信件,韩君孺一手托腋下,一手托腿弯,将陈宜清抱起来笑道:“榻上不舒服,去床上睡。”
才一转身,门口风风火火窜进来一个小厮。想是这时候各屋都忙着收拾东西,顾头不顾腚的,竟忘了进屋要事先通禀。一进来对上世子千年难遇的温柔笑意,那小厮跟见了鬼一样,呆在当地,眼睛瞪得溜圆,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
悬在怀里的陈宜清倒不怎么尴尬,像看戏一样瞧着那小厮的神情,又将笑吟吟的目光转向抱着自己的世子。
不等韩君孺发话,屋外又忙忙进来一个人,见怪不怪飞速瞅了一竖一横的两人一眼,揪着那小厮的后领子将人拖出屋去:“你个没眼力见儿的,乱闯什么?世子的卧室不许随便进,这点规矩都记不住?”
“那那那那……刚才那个,真真真……真是世子?!”
“说什么废话呢?不是世子是谁?”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逐渐远去,陈宜清勾勾唇角,冲着上面的脸笑道:“双面人世子殿下,不小心暴露了哦!”
韩君孺目光幽幽,咬牙低声道:“暴露?我怕什么暴露?是你该小心别暴露了才好!”
陈宜清心神一凛,凝目望去,但见韩君孺脸上毫无异色,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懒懒散散的笑脸,遂将提起的心缓缓放下。
韩君孺盯着陈宜清脸上慢慢放松舒缓的神情,将人轻轻放回床上。
他最喜欢夜晚的陈宜清,或者说,是床上的陈宜清。只有在那种时候,这个人身上,才没有了白日里那些虚情假意、防范戒备,只剩下全身心的投入和沉沦。那样的时刻,总会给他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对方跟他一样,已弥足深陷,难以自拔。
龙盛城门口,依旧是来时迎接他们的那批礼官按仪制相送。陈宜清下意识朝骑马的官员里望去,没瞧见那一抹酣畅浓烈的大红。当初聊得开心时,宇文雁无数次表示,走时一定要来相送,果然还是失约了。
跟来时相比,韩君孺和陈宜清乘坐的马车前又多了一辆包裹严实的马车,旁边的侍卫和安保人员比世子专车还要多。车里安置的,正是那两个做伪证的北海细作。韩君孺不放心,一定要将他们放在眼皮子底下亲眼看着才行。
草原的暮夏,水清草美,牛羊肥壮,每一天,阳光从早到晚暖暖照着车队迤逦向南,一派悠然闲适。
韩君孺斜斜靠在车厢里,手中把玩着身边人的长发,却觉得骏马脚程太快,昼短夜也短。
这天傍晚,车队驶到北海国边境,远处青山蜿蜒,山下是一座高大的城池,远远瞧那城头的飞檐斗拱,竟是这一路阔别已久的中夏建筑风格。
韩君孺盯着那城池看了许久,淡声道:“那便是儒城了。”
陈宜清睫毛颤了颤,低声道:“世子……可是后悔了?”儒城和檀城,正是去年被北海占领的那两座中夏城池。
韩君孺一声哂笑:“后悔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日后自当驰骋疆场,收复失地。靠裙带关系去交换,算什么本事?”
“你以后……打算上战场?”
“嗯。等你……等陈将军沉冤昭雪之日,无论皇上派哪位将军来镇守北疆,我自当请缨跟随,誓将檀、儒二城重新夺回来。”
韩君孺眼中精光闪耀,意气风发,看得陈宜清不由出了神。纵马疆场、驰骋四方的韩君孺,该是何等的耀眼,何等的荣光!那样的光景,他能有机会亲眼目睹吗?
韩君孺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垂眼道:“怎么了?”
陈宜清粲然一笑:“没什么。想到世子策马疆场的样子,不觉有些神往,突然想骑马了。”
韩君孺扫了前面的马车一眼,笑道:“那便去骑。过了国境,就没这么宽敞的草原任你折腾了。”
两人弃车登马,并辔飞驰,两缕乌发和一对白衣黑衫随着长风猎猎飞舞,不肖片刻便到了儒城脚下。相视一笑后,两人不约而同调转马头朝着车队的方向骑了回去。等回到自己马车旁边,陈宜清已是发丝凌乱,微微有些气喘。
韩君孺驱马靠过去,待两匹马儿并辔而行,他撒了缰绳伸手快速往旁边一提,陈宜清只觉身子一轻,人已到了韩君孺身前。
后边车里的阿松打着哈欠跳下车,跟没事人一样,看都不看那渐行渐远的双人一马,只把被陈宜清抛下的马儿牵到车队后方安顿好。
这次的单匹马儿没有再狂奔,一路得得小跑,只堪堪比车队快了半程。
来到儒城门口,城门大开,一批北海官员已候在城门口准备接人。两人敛去笑意,不约而同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只觉这段路程短得惊人。
过了今夜,明日便要离开儒城,穿越北海国境,重新回到中夏地界。在前方等着他们的,是冤案重翻,还有翻案之后的彻底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