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到世子别院,一进外院,陈宜清便觉出气氛有些古怪,好几个下人装作不经意般偷瞄他,甫一回视,对方又慌忙转开视线,眼里意味不明的目光被他逮个正着。
陈宜清只觉莫名其妙,自从他靠古筝在这边站稳脚跟,已经很久没有被这种奇奇怪怪的目光打量过了。
待回到自己房间,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趁陈宜清不在,韩君孺指挥下人调整了两间卧房,将他的被褥、枕头、衣物都搬去中间世子睡觉那间,他原来的卧房被改成了专门的书房,桌椅笔架、文房四宝全都备了两套,两张书桌相对而置,透出一股子龙凤呈祥、琴瑟和鸣的架势。
陈宜清环顾一圈,走到貌似自己的书桌边,顺手拿起一支毛笔在纸上随意涂抹两下,勾了勾唇角,心里说不上是股什么滋味。对那些异样的目光,倒是彻底看开了。
原主小少爷名声本就不佳,思慕韩君孺也是人尽皆知,自己如今的处境,算不上给这具身体丢脸。至于里面住着的魂魄,迟早都是要离开的,又何必在意这里的人怎么看?但凭本心而已。
从这日起,陈宜清和韩君孺就开始了明面上的同居生活。一个心里藏着火,一个眼里蕴着光,一点就着,一燃就爆,看在下人们眼里,算得上蜜里调油,夜夜笙歌了。至于两个当事人心里到底怎么想,便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韩君孺文韬武略,智勇双全,面对国事家事,皆沉稳持重,行事得体,镇南王对这个儿子是极为满意的。这样一个几近完美的继承人,偶尔起兴蓄个男宠,在这个时代,虽说不雅,原也不算太大的事。
问题是,这位男宠乃是世交之子,镇南王便有些不太好接受了。为此特意把韩君孺叫回去好一番训诫。不知韩君孺跟镇南王辩驳或者保证了什么,那边最终也不再过问。
远途出使外国,准备过程冗杂繁琐,韩君孺天天忙得不可开交。陈宜清则照旧保持每日太乐坊、教坊、世子别院三点一线的正常节奏,没让人看出他也有远行的打算。
他身边的暗卫已增加到三个,韩君孺只要得空,也会坐马车亲自接送,倒是再也没出过任何意外。也不知是世子的安保太严格,还是那些人暂时放弃了图谋。
这晚陈宜清回到卧房,韩君孺还没到家。阿松趁着夜色,像做贼一样抱了一大摞衣服悄悄溜进他房里,把怀里的东西往大床上一摊,抹抹额头上的汗珠说:“陈公子,快来试试,看看这些衣服合不合身。”
陈宜清缓缓走过去,提溜起一件摸了摸:“这些都是给我的?都这时节了,怎么还有夹袄?”
“世子交代过,北边跟咱们这儿不一样,昼暖夜寒,得备着夹袄,以防早晚受凉。”
“世子亲自交代给我做衣服?”每天忙成那样,还有功夫关注这种小事?陈宜清觉得挺稀奇。
“对啊,衣服料子和颜色都是世子亲自过目挑选的,说这些颜色衬你的肤色。”阿松嘿嘿一笑,带了几分促狭,“陈公子,世子对你可真好,我还没见他对谁这么细心过呢。”
陈宜清扯了扯唇角:“等有了世子妃,只怕更细心。”
阿松干笑两声,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催着他试衣服,又说:“你早点试完了,我好早点打好包收起来,不能叫别人看见了。眼瞅着离出发的日子也没几天了,你自己若想起还有什么需要带在路上的,也早点吩咐小的去办。”
经阿松这一提醒,陈宜清倒想起个重要东西:“对了,我让徐师傅帮我做的小筝有没有送过来?”
“来了来了,就搁在那边柜子里。我偷偷看了一下,可真精巧,外面还罩了木头盒子,一眼看去完全看不出是台筝。”阿良说着,将柜子里的盒子给陈宜清搬过来。
为了一路上能给韩君孺继续弹筝治疗失眠,也为了坚持每天练琴保持手感,陈宜清特意让徐师傅赶制了一台不到一米长的小筝。跟大筝相比,只缩短了长度,琴弦仍是21根,音色虽略微逊色,但胜在携带方便,作为日常练习和演奏使用,也足够了。
陈宜清轻轻打开盒子,红木质地的外壳里上下左右都衬了厚厚的棉胎,防止小筝在路上磕碰摔打,可以说用足了心思。这防震琴盒、便携小筝,全都是陈宜清亲自画了图纸、标了尺寸做的。跟徐师傅交代制作工艺时,对方又是好一番感叹,连连夸赞陈宜清巧思慧心。
试完衣服,陈宜清也不着急吃饭,擎等着世子回来。相处这些日子,两人之间已形成了某种默契,不管多忙,晚饭总要一起吃。
等饭后收拾停当,陈宜清献宝似的搬出小筝,把好处跟人一一介绍了,却没等来惊叹和夸奖。
韩君孺摸摸琴盒里的防震棉胎,垂眸片刻,轻声问:“这……也都是你想出来的?”
陈宜清老脸一红,莫名有种侵犯别人知识产权的愧疚,忙道:“不是我,这个……也是我师傅教的。”
韩君孺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你这位师傅,可真是个神人,连你将来要带着筝出远门都替你想到了,提前教会你做出这么个宝贝。”
陈宜清心虚,语气却蛮横起来:“师傅他老人家早年云游四方,自然是用得着方便携带的小筝。推己及人,觉得我也能用得着,那就教了呗!”
“嗯,挺有道理。你这位师傅,当真令人神往。我虽不学筝,也忍不住好奇,他究竟是生活在怎样的地方、又是怎样一步步长成这样一位令人望尘莫及的神人。”
韩君孺眸色幽沉,话里的感慨也多半出自真心,可惜陈宜清听不懂。他怕聊多了露馅儿,忙转了话题:“世子,你怎么让人帮我做了那么多衣服?怕穿不过来吧?”
“怎会穿不过来?来回少说几个月,天气变化多端……再说了,怎么说你也是我镇南王府的人,穿得寒碜不得体,没的丢我府里的脸。”韩君孺语气生硬,生怕人家买了他的好。
陈宜清撇撇嘴,没再吭声。原来是怕丢人,害他白白感动了好一会儿。
韩君孺办事一向雷厉风行,各项准备工作早早就绪,唯独随行人员名单迟迟压在自己手上没有及时上报,上头催了几次,他借口还要再商榷调整,直到最后期限之前才提交上去。
出使名单要先报礼部审核,再报中枢复核,宰相审定签字后,送皇帝过目批红。除了主使,其他随员是何等样人,属于琐屑小事,皇帝并不关心,到了批红那一步,基本上就是走个过场。
随着名单交出去,陈宜清要跟去北海的秘密注定压不住。韩君孺便命他早早告假在家,教坊那边也安排了谢知秋过去授课,世子别院的安保级别更是进一步提升。
待盖过章批过红的最终名单重新返回韩君孺手上,时间已极为紧迫。韩君孺迫不及待打开一看,名单重新誊抄过,乍一看跟原来交上去的格式差不多,但里面的人名却变了几处。不出所料,陈宜清的名字悄无声息消失了。
韩君孺忙拿着名单追出去,拦下送完文书打算回宫的管事太监:“石公公,这名单跟下官提交上去的有出入,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中年太监笑眯眯转身:“哦,对了,忘了跟世子殿下说一声,您那名单交到中枢,宰相大人觉得有几名随员选择不够恰当,略微改动了几处,都是些无关宏旨的调整,世子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下官是主使,随员理应由我本人确定,宰相大人这样办事恐怕不妥吧?若我非要换回原来的名单呢?”
石公公干笑一声:“世子殿下,您又何必较这个真?随使是由您确定这没错,可中枢也有审核裁定的权力。我看过名单,换掉的无非几个乐师和武士,都不是什么要紧人。这名单已经过层层审核,盖了章批了红,时间紧迫,再改回去,谈何容易?”
韩君孺料到这太监必不能给他个合理说法,更不能解决问题,便先放对方离去,心里忍不住一阵冷笑。这李高果然疑心生暗鬼。
陈宜清作为乐舞人才,跟团出使外国,促进两国文化交流,是极为光明正大、合乎常理的事,一般人绝不会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但是,陈将军一案中的四个人证,有两个仍好生生活在北海境内,某些跟此案相关的人心里不安,倒也正常。
他正思考对策,就听某人从外院进来,一路兴冲冲跟院子里的仆人打着招呼,直奔书房而来。
进了门,陈宜清双眼亮晶晶看向韩君孺,春风满面地问:“世子,我刚刚回来,远远看见有宫里的车架从咱们这儿离开,是批过红的名单送来了吗?快让我看看!”
韩君孺下意识摩挲了两下书桌上的纸页,脸上表情岿然不动:“没有。刚刚石公公是来跟我最后确定礼品清单。随员名单还要再等等。”
“哦,这样啊……”陈宜清脸上的失望肉眼可见,“宫里办事效率可真不怎么高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确定,好让我早点安心啊?”
“就那么着急、那么在意?”韩君孺扯了扯唇角。
“当然了。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怎么可能不在意?查明真相,也许就在此一举。不早点确定,我一天都不得安心。”
“……也不急在这一两天。按照惯例,随员名单一向是由出使大臣亲自确定,上面不会轻易改动,不过走个程序而已,你不必太过担心。”
“但愿如此吧……”陈宜清眼里仍存着不安,韩君孺忍不住走过去,轻轻环住他的肩背抱了抱:“累了一天,早点去吃饭吧!”
陈宜清后背一酥,就着靠在韩君孺怀里的姿势,将人的一只手顺势牵过来,并肩一起往外走。不想刚出了书房门,掌心忽然一空,韩君孺轻轻抽出手,淡声道:“我有事要马上进宫一趟,今儿就不跟你一起吃晚饭了,你自己吃吧。”
“哦。”陈宜清直直盯着高大的背影快步走出里院,转身缓缓步入饭厅,瞪着一桌子饭菜,顿时没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