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韩祖成到了淑妃寝宫,除去外袍,屁股还没坐热,便听太监来报,说太后娘娘召见。他心里不觉一惊。
娘儿俩母慈子孝这么些年,韩祖成怕太后是真的,太后体恤儿子操劳,轻易不愿给他添麻烦也是真的。这么晚了召见,难道太后那边有什么不妥?
他顾不上淑妃娇嗔幽怨的目光,匆匆穿戴整齐,摆驾前往太后居住的雍萃宫。
寝殿里,太后一身常服,松松挽着发髻,不饰簪环,是准备就寝的模样。虽是70余岁的年纪了,仍面皮白净,气色红润,瞧着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
韩祖成稍稍松了口气,行礼问安后,小心翼翼问道:“母后唤儿子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太后呷了口手里的安神汤,朝他淡淡瞥过来一眼:“你近来身子可好?国事是否操劳?”
“儿子一切都好,近日国中无甚大事,算不得操劳。”韩祖成恭敬对答。
“那宸儿、申儿这几个孩子们呢?也都安好?”太后仿似随口一问。
韩祖成轻轻一笑:“他们整日里深居皇宫,养尊处优,能有什么不好?母后不必替他们挂怀。”
太后将手里的汤盅叮当一放,抬眸看过来:“是了,你们父子整日深居内宫,养尊处优,是不必挂怀。怎么单单就把我的孺儿派到敌国去了?他这一趟,路途艰难,人心险恶,你叫我如何能不挂怀?”
韩祖成一惊,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他忙坐直身体谨慎作答:“母后,此次出使北海,是孺儿自愿请缨。何况,以当前两国的局势,暂时也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为国分忧,这道理我当然懂。可是,他分明长期忍受不寐之苦,怎的出这么趟远门,要求身边带个治病的乐师,也被你们给压下去了?他这个正使当得还有什么滋味?”太后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不悦。
“竟有这等事?儿子不知,还请母后明示。”韩祖成表情颇为惊讶,是真没想到就这么点小事,手下人也能给办岔了,竟闹到太后跟前。
太后把名单被换、陈宜清被取消资格的事简单说了。韩祖成仔细想了想,似乎淑妃生辰宴上,就有韩君孺夜不能寐需要陈宜清夜夜弹筝的事儿,忙答应回去就叫人把陈宜清名字加回去。
太后又道:“据我所知,出使时间已颇为紧迫,再一步步按照提交名单逐级审核的路子走,不免耽误事。既然这回的岔子,是李高生生搞出来的,明儿你就让李宰相亲自拿着名单把该签的字、该盖的章都弄了。有他亲自出马,想必不会有人再敢拖延。”
“是,儿子明白。”出了太后寝宫,韩祖成也没了再去找淑妃的兴致,径自回自己寝宫,连夜下旨,命李高明天一日之内将改换出使名单的事办妥。
李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堂堂一朝宰相,大清早亲自从韩君孺那里拿了新拟的名单,逐级找各部门签字盖章,又送到皇帝跟前批红。
韩祖成昨晚挨了太后呲儿,自然没什么好声气。李高觑着皇帝脸色,讪讪道:“是微臣考虑不周,办事不密,还请皇上恕罪。既然太后娘娘如此心疼世子,微臣琢磨,不如正式在宫里办一场饯行宴,请所有出使人员参加。这样世子脸上有了光,想必能让太后娘娘心里痛快些。”
“唔……倒是个主意。不过,以往并无先例,这次也不宜太过铺张,意思到了即可。”
“是,微臣明白。”李高垂眸一笑,心下甚为得意。
“这件事,就着你亲自督办,也算将功补过,在太后那边赔了罪。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皇帝亲自下令,太后乐见其成,这场饯行宴势在必行。被韩君孺捂了好些日子的陈宜清不得不在众人面前露了脸。
使团随行人员官职都在从五品以下,除了少部分乐师、侍卫,极少有机会参加正经的宫宴,趁这机会见了世面,心里都乐开了花。
太后、皇帝、皇后自然不会亲自出席,只颁了贺表过来,这已经令在场众人备感荣耀,何况还有当场宰相亲自坐镇。
李高在前面致辞、祝酒,冠冕堂皇摆了好一番阵仗,待众人酣歌醉舞,酒兴愈浓,他端个酒杯施施然到了陈宜清面前。
陈宜清慌忙起身,脸上摆出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的神气。旁边的韩君孺也缓缓站起来,不动声色端起酒杯往前迈了一步,半边身体隐隐挡住身旁的人。
两人分别跟宰相见过礼,李高却不看韩君孺,只笑吟吟对着陈宜清道:“镇南王世子龙章凤姿,年少有为,陈典乐能跟在世子身边贴身伺候着,可算是莫大的福分啊!”
“宰相大人所言极是,小人为此深感荣幸。”陈宜清不知对方想说什么,只顺着他的话随口应承。
“所以,有了福分,就该懂得珍惜。出门在外,要记得谨守本分,该你做的事,尽心尽力做好;不该你过问的事,不要自作聪明,节外生枝。免得惹了乱子,连累了世子,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李高皮笑肉不笑盯着陈宜清,心里仍旧不信,自己当初难道当真看走了眼,没看出这只小狐狸的真面目?
“宰相大人教训得是,小人这趟出行,定当唯世子马首是瞻,绝不敢有丝毫违背。”
李高轻哼一声:“有时候,也不能光听话,有些事,还要自己掂量着办。世子殿下的命,可比世子殿下的话金贵得多。怎么是好,怎么是不好,陈典乐是聪明人,自然能想明白!”这话……是在拿世子的安危,威胁自己不要轻举妄动、试图翻案……李高这架势,是准备连装都懒得装了?
“是,小人明白。这趟远行,没有任何事,能跟世子殿下的安危相提并论。”陈宜清语气铿然,神色极诚恳,惹得韩君孺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对上,在空气中胶着了两秒,又不露声色各自转开。
李高颇为满意:“如此甚好。”
当晚回府就寝,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怎的,韩君孺比平时凶猛许多,害得陈宜清第二天日上三竿还起不来床。
暮春时节,出使北海的车队终于从上洛出发。韩君孺将陈宜清跟自己安置在同一辆马车里。这车空间宽敞,三面带窗,窗扇可左右移动打开或关上。车里铺了锦被棉褥,可坐可卧,虽然路上偶尔颠簸,但总体极度舒适。
正使和典乐乘坐的马车边,大批功夫高强的侍卫前后左右严严实实将这一处移动的卧房围得密不透风。沿途还秘密安排了镇南王府派出的暗卫,不远不近跟着车队一路向北,其余随行人员根本察觉不到这些暗卫的存在。
韩君孺原本最不喜欢被随从侍卫前呼后拥,仗着自己功夫高,外出办事向来喜欢独来独往,最多带一两个贴身暗卫。但上次的事教训实在太过深刻,陈宜清就跟在身边,让他不敢再有丝毫马虎。
车队每到县级以上地方,都有当地官员早早在驿站或城门外迎接,为整个车队安排食宿,好酒好菜一番招待。韩君孺厌烦应酬,除了必要的会面和往来程序,推拒了一切宴饮娱乐活动和来自地方官的巴结奉承。反倒是偶尔遇着好山好水,喜欢拉着陈宜清多盘桓几个时辰。
一个溪边弹筝,一个瀑下舞剑,负责安保的侍卫们远远看着,竟瞧出几分神仙眷侣、岁月静好的意思。
跃上山崖探完一处山洞,韩君孺返回陈宜清身边,静静盘腿坐在一边,盯着他手底的小筝出了半天神。
待琴声止歇,韩君孺仿似不经意般提起:“当初,谢知秋说要跟你携手江湖,归隐田园。依我看,这地方就挺好,刚刚那山洞里面别有洞天,算得上一处世外仙居;若不喜欢离群索居,山脚下的村落瞧着也颇安逸。”
陈宜清愣怔片刻,垂着眼睫低声道:“那是谢知秋的想法,不是我的。”我对谢知秋并没有除朋友之外的情意,你又何必急着将我推给别人?
“你不喜欢这里?不愿意留下吗?”韩君孺语带双关,声音里带了一丝急迫,让听的人隐隐觉出了质问的气势。
“人不对,时机不对,即便是世外桃源,人间天堂,与我又有何相干?”陈宜清连眼皮也不抬,声音里带了一丝冷。
“那……于你而言,怎样才算对的人?对的时机?”是回到话本以外的时间、见到话本以外的许老师吗?韩君孺目不转睛盯住眼前人,仿佛想看进对方心里去。
陈宜清终于抬头回视对方,目光幽深难测。许久,他扯着唇角戏谑一笑:“世子真会说笑。我一个奴籍出身的乐师,哪里有自由选择的资格?还不是全凭主人做主嘛!”说完,咬咬下唇,对韩君孺近似于暧昧地笑了一下。
韩君孺眼神一暗,咬咬牙恨声道:“你要肯一直乖乖听话,那倒省心了!”他抬头瞄了眼远处的侍卫,第无数次觉得这些人碍眼至极。不然,真想冲过去咬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