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清将谢知秋带到里院,正要往自己房间去,就听“吱呀”一声,正中间韩君孺的房门倒先开了。
韩君孺目光淡淡扫过阶下躬身问安的人,信口问:“谢首席来我这别院,所为何事?”
谢知秋拱手道:“太乐坊安排了新的演出任务,我来知会宜清一声。”
韩君孺微微蹙眉:“今天是休沐日,也有任务?再说,太乐坊里那么多管事的公公,何劳谢首席亲自跑这一趟?”
陈宜清忍不住想伸手抹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这待客之道……怎么世子一贯彬彬有礼,不动声色,一对上谢知秋,就变得格外难缠起来?
谢知秋低笑一声,不紧不慢道:“世子说的是。任务的事,原本托哪位小公公跑一趟也就是了。奈何我半日没见宜清,甚为想念,正好还有些筝艺上的事,也要同他切磋请教,便没忍住特意亲自跑了这一遭。”
“你……”没想到对方竟坦荡如斯,韩君孺一时气结。可惜陈宜清小心翼翼站在旁边,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自己也不便进一步发挥,只好忍下这口气,咬牙道:“那你们慢慢切磋,本世子就不打扰了。”
进了屋,陈宜清扶了扶额头,到底没能忍住:“知秋,你跟世子,为什么每次见面氛围都有点怪怪的?其实,世子平日里待人并不如此,也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我明白。”谢知秋打断陈宜清的开脱,笑道,“镇南王世子一贯潇洒自若,八风不动,亦是出了名的磊落君子,从不媚上欺下,轻视下层。只不过……这人一旦存了某种私心,自乱阵脚也是常有的事……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咱们还是说正事要紧。”
“哦,对。你说突然有演出,是怎么回事?”
“昨日南穹国使节进京,特意跟皇上提出,想要深入领略我中夏礼乐的博大精深。皇上传令下来,命太乐坊为近期入京的各国使节额外安排一场演出。因时间紧迫,大司乐令我等尽快着手准备。”
陈宜清沉默着点点头。周边国家使节入京,原本有常规的礼乐仪仗迎接客人。南穹国来使多此一举,额外提出要求,多少有些僭越无礼。无奈当今皇帝宽和仁厚,竟也允了。
话说回来,以当前的内外形势,不答应似乎也不合适。
原本,中夏地处中原,国力强盛,虽与周边国家各自保持独立,但自古强者为尊,长久以来,这些小国跟中夏形成了三年一贡的惯例。每过三年的春暖花开之际,周边国家便来向中夏进贡,之后,中夏再派使节前往各国回礼。
今年恰逢三年一次的贡期,然而此次,因为北海国四方拉拢,针对中夏搞敌对、孤立,使得这些周边小国没了往日的恭谨客气,往来之间礼节轻慢,处处挑事。
而北海之所以能拉拢成功,则全赖两**事实力此消彼长。自陈旻死后这一年来,北海跟中夏几次开战皆获全胜,中夏北境已有几座城池落入敌方手中。
朝里剩下的几位武将,曹将军负责守卫西南,不得抽身;镇南王镇守京畿重地,更是不能随意调离。剩下的,老的老,弱的弱,导致北境守军屡战屡败,北海国气焰日益嚣张。
陈宜清虽只是一介乐师,但每日出入宫廷王府,对这些情况早已了然于胸,对皇帝同意额外加演的事倒并不吃惊。只是想不通对方闹这么一出,意图何在?难不成真对中夏礼乐文化感兴趣?
据说此次提出要求的南穹使节是位音乐爱好者,这次来中夏朝贡,随身带了一支十多人的乐队,首席乐师据说是南穹乐坛第一人,深得该国国君宠信。
为迎合客人喜好,太乐坊新安排的这场演出多以器乐演奏为主,辅以少量歌舞。因准备时间仓促,没有排练新节目,只令众位乐师将日常练熟的曲目择其精要者按部就班呈现出来。
这场定例之外的宫宴安排在大兴殿,为表一视同仁,其他各国使节也全部应邀出席。
皇帝、皇后端坐高台之上,各国使节与随员坐下首左侧,中夏高阶官员坐下首右侧。整场演出以精致典雅的清商乐舞开场。
仙娥袅娜,羽衣蹁跹,在场几乎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被这美轮美奂的舞蹈吸引过去。陈宜清从雅乐演奏席偏头看去,却见左侧中间位置有两个男人头对头凑在一起,一边低声交谈,一边露出放肆的笑容。
这两个男人肤色都偏黑,上唇留着髭须,一个矮胖,一个高瘦。胖的那个锦衣华服,头戴官帽,看服色打扮正是南穹使节无疑;瘦的那个身着深紫色锦袍,长发一部分高高梳起,一部分散落肩头,显出几分桀骜不羁。
宫娥退场后,各类乐器鱼贯登场,或独奏,或齐鸣,依次演出中夏经典乐曲《朝天子》《破阵曲》《太平令》《圣寿乐》,等等。
每演奏一曲,那紫袍瘦子的笑容便增大一分,眼里的兴奋、得意之情呼之欲出。待场上琴师奏响《流水》,那瘦子竟似再也按捺不住,当场大笑起来。
演出无端被打断,众人无不惊愕。端坐台上的中夏皇帝韩祖成堪堪维持住脸上最后一丝笑意,轻抬眼皮问:“这位先生是何身份?何故发笑?”
那瘦子这才慢慢收起笑容,缓缓起身,单手按胸躬身施了一礼:“回禀皇帝陛下,在下南穹国乐师火罗涂,刚刚听了贵国乐师的表演,实在忍不住想笑,还请皇帝陛下多多包涵。”
韩祖成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终于挂不住了:“哦?吾国乐师的演奏有何不妥之处?怎就惹你发笑了?”
“敝人自幼喜爱音乐,来贵国之前,久闻中夏乃礼乐之邦,贵国君子六艺之第二,便是乐艺。原以为此次前来,必能大饱耳福,不虚此行。谁知坐这里听了半天,发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如何盛名难副?朕倒愿闻其详。”韩祖成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冰碴,不过碍于各国使臣在座,不好失了身份,只能假作虚心。
那乐师唇角一撇,神色间露出几分傲慢:“既然陛下金口发问,那敝人可就有话直说了,如有冒犯之处,还请陛下多多谅解。列国使节到访,皇帝陛下安排的宴乐,想必一定能代表贵国音乐的最高水平吧?选奏的曲子,必定都是当今中夏最新最雅的乐曲喽?”
这番问话,角度刁钻,令人难以应对。若否定他的说法,对方会说中夏待客不周,目中无人;若肯定,听对方刚才话里的意思,必定会出言打压。这种伤脑筋的事,韩祖成懒得亲自出马,只轻抬眼皮,朝坐在右侧最下首的大司乐递了个眼色。
大司乐立刻起身,朝皇帝施了一礼,这才转向那南穹乐师,不疾不徐道:“各国贵使来访,我中夏乃礼仪之邦,当然要恪尽待客之礼。刚刚演奏的乐曲,自然都是精挑细选,符合相应礼制的。”
这番对答也算中规中矩,圆滑老道,既表明了诚恳待客的态度,也不肯轻易跳进对方圈套,承认这些乐曲就能代表中夏最高水平。
“哈哈哈哈,都说中夏人狡猾,果然名不虚传。你这官儿,应该就是管中夏乐坊的吧?就你刚刚安排的这些陈腔滥调,居然能堂而皇之登大雅之堂,当个宝似的献到皇帝陛下和外国使臣面前,不觉得羞愧吗?”对上大司乐,火罗涂没了身份的顾忌,说话越发放肆起来。
大司乐脸色一黑,愠怒道:“竖子休得无礼!这些乐曲,如何就是陈腔滥调?”
“哼,就刚刚你们那些曲子,在我南穹,妇孺皆知,人人都听过不知多少遍。每首曲子,我无一不会,无一不精。不止我,就我手下这些乐师,也全都会弹会吹,怎么不算陈腔滥调?”
大司乐惊怒交集:“你……你大言不惭,休要夸口说些大话!”
火罗涂好整以暇,只等着这句。大司乐话音刚落,他便上前一步冷笑道:“你既不信,那我便亲自演给你看。”说着,轻拍两下手掌。只见南穹国使臣座位后站着的几个随从依次走出来,手里或大或小拿了一把乐器,都是中夏未曾见过的奇怪样式。
这一行五人对着上首的皇帝、皇后和两边的大臣、使节各施一礼,在大殿中央站成一排,依次开始演奏。每人一器,每人一曲,正是刚刚太乐坊乐师们演奏过的曲子,连次序都完全一样。
那位火罗涂,不知何时也拿了一把形似琵琶的乐器,手下每奏响一曲,他便从旁加入,音量由弱而强,渐居主奏,手下协奏。果真如他本人所言,竟是每首都会,每首都精。
大司乐心急如焚,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对方这种做法,若细究起来,顶多算宴乐时兴之所至,互相切磋。若强行阻止,倒显得自己这边小家子气了。
大殿里,中夏君臣面色越来越黑。韩祖成一贯狭长柔和的双目中难得露出一抹戾色,底下坐着的王公大臣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既惶恐,亦汗颜。
左侧坐着的各国使臣们,虽不至于个个像南穹使节那样喜形于色,但也表现得饶有兴味,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劲头。
以往来中夏,既畏于大国威权,亦为□□的强盛所慑,他们步步留心,处处谨慎,生怕被人指摘,遭人耻笑。没成想这次终于有机会,能将这一贯高高在上的所在拉下马来取笑,焉能不乐?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那五个人终于演奏完了。大殿里陷入一片死寂,无人出声,更无人鼓掌。南穹使节两只手掌都举到脸前了,左右看看,没人应和,又讪讪放了回去。
其他国家的使臣当然也不傻,混在人堆里看热闹是一回事,公然带头挑衅又是另一回事。谁都想看热闹,但谁也不想做那第一只出面得罪中夏的出头鸟。
大司乐微不可察地轻舒一口气,正想说点什么场面话把这事儿暂时蒙混过去,就听下首传来几声突兀的掌声。
俗话说孤掌难鸣,但这双掌发出的单音,在一片空寂的大厅里,竟显得格外刺耳醒脑,惊得所有人都忍不住偏头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