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出自太乐坊雅乐演奏席。众人凝目看去,在一片绯色衣衫中,一位皮肤格外白皙清透的乐师缓缓起身,一边鼓掌,一边往场地中央走来。看清来人,坐在中夏王公大臣席位中的韩君孺双眼微微一眯,唇角不觉勾起一抹浅笑。
大司乐错愕之余,赶在其他人回神之前低声申斥:“有你什么事?还不赶紧退下?”
陈宜清对大司乐颔首微微一笑,转头冲前方高台上端坐的韩成祖拜了下去,朗声道:“启禀皇上,微臣太乐坊筝乐司乐正陈宜清有事请奏。”
“何事?”韩祖成音色凌厉,双眼不耐烦地微微眯起。这位公然鼓掌、长他人志气的乐师,到底是长了几个胆子几条命,竟敢如此放肆?
“微臣听了这些南穹乐师的演奏,心潮澎湃,感慨良多。身为中夏乐师,忍不住想与几位同行切磋一番,万望陛下恩准。”
“唔……准奏。”韩祖成略作迟疑,还是答应了。反正,该丢的面子也都丢了,且看看这年轻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上次淑妃生辰,似乎就是这陈宜清,欲扬先抑,小出了一把风头。这次,没准还能柳暗花明一回也不一定。
得皇帝准许,陈宜清笑吟吟面朝火罗涂站定,拱了拱手道:“火罗涂乐师对我中夏音乐如此认可、推崇,在下深感荣幸,先在此谢过了。”
火罗涂双目一瞪,嗤道:“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认可、推崇了?”
“没有吗?如果不是因为认可、推崇,又何必去学、去练?还不只学了一两首?这么多乐曲,想必一定费了您不少功夫吧?您把这么多宝贵时间投入到学习我中夏音乐上,作为中夏乐师,在下当真感佩之至。”
火罗涂白眼一翻,脸色黑了下去:“你说推崇就推崇了?再多花言巧语,也掩盖不了贵国音乐老气横秋,难出新意,不过是些人人都会的老掉牙罢了。”
陈宜清轻笑一声,朗声道:“人人都会又有什么稀奇?想我中夏文化强势,辐射四方,乐曲流传既广且远,被人学了去,再正常不过。这恰恰说明这些乐曲受众甚广,人人思慕。你不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才特意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进行了这场所谓的表演。左不过是想借我们这方舞台,令自己和本国音乐得以扬名立万,流传列国,难道不是吗?”
“你……”
不等火罗涂出声,陈宜清已快速打断对方:“可惜啊,就你这点东西,不过邯郸学步,拾人牙慧。学了几首中夏雅乐,便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自以为高人一等。岂不知单单模仿,其实很低级,很无趣。只有把握精髓,推陈出新,才是真正高手所为。
“你刚刚说,我中夏音乐在你南穹妇孺皆知。那我便告诉你,在我中夏,十岁左右的稚子便能在你南穹音乐基础上推陈出新,弹出新意,你信吗?”
“当然不信!你少吹牛!”火罗涂面色赤红,急怒攻心,之前自己给别人设过的圈套,自己也一脚踩了进去。
“不信吗?那我便演给你看。”陈宜清勾唇一笑,转身对皇帝道,“回禀陛下,微臣恳请将我家中徒儿带来大兴殿,给火罗涂乐师和众位使节看看我中夏稚子到底有没有吹牛。”
“准奏!”韩祖成面露微笑,立刻着手下的太监火速安排马车到别院接人。
大兴殿里风向突变,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火罗涂坐回南穹使臣身边,两人低头急速争论着什么。火罗涂双眼喷火,既有忿恨不甘,也满含不信任,甚至还隐隐带了一丝急迫和期待。
中夏诸臣则既觉痛快,又生忐忑,暗暗担心陈宜清别弄巧成拙,打脸别人不成反打了自己脸。
门外太监一声通报,大殿里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引颈朝外看去,只见一列小童由矮至高,鱼贯而入,穿着同样款式的白色衣衫,梳着高马尾,个个粉妆玉琢,清秀可爱。
孩子们身后,又有一群太监抬着十几台古筝,在大殿中央按大雁阵型依次排开。
得皇帝首肯,孩子们款款坐到古筝后,白影红筝,煞是好看。随着几声悠远的鼓点由弱渐强,孩子们齐抬手臂开始演奏,动作整齐划一,衣袖如翻飞的白鹤。指尖传出的乐音,正是日前刚刚练好的《蛮僚舞曲》。
这乐曲慢板悠扬舒缓,快板热情奔放,带着极为浓厚的西南少数民族风情。十几台古筝同时奏响,又分了两个声部,显得尤为激昂热烈,瞬间就将在场听众的情绪点燃。
一曲终了,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其中几分是为着扬眉吐气,又有几分是单纯被音乐所感染,已难以分辨。
陈宜清笑吟吟看向火罗涂,淡声道:“如何?我这些小徒弟演奏的乐曲,火罗涂乐师听着可有几分耳熟?”
蛮僚正是南穹境内的一支重要部族,其音乐风格带有浓厚的西南地方特色,火罗涂当然能听出来。尤其令他郁闷的是,这乐曲虽然满是浓浓的南穹风,却又的的确确是一首全新的乐曲,至少作为南穹国首席乐师,他自己便从未听过。
陈宜清当然不会告诉他,这是现代音乐家到西南地区采风后,根据当地民间音乐素材重新创编的乐曲,他要听过才有鬼。
“哼!侥幸从不知什么犄角旮旯里翻出这么首南穹曲子,吓唬吓唬人也就罢了,想让我就此服你,做梦!”火罗涂眼珠一转,只当自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中夏文化发达,重视传承,政府和一些个人都喜欢搜罗四方典籍,偶尔有人收藏了这么一部南穹失传的乐谱,也不奇怪。
“哦?侥幸吗?南穹国部族众多,文化各异,乐器种类繁多自不必说,音乐风格也异彩纷呈,这原是贵国文化的优势。不过嘛,这优势也要看对谁说了。我中夏文化向来是海纳百川,贵国这点东西,在我们这里早已兼容并包了。我这些徒弟,可不止会这一首,火罗涂乐师还想再听吗?”
“听!当然要听!”火罗涂梗着脖子,立刻应声。身旁刚准备拉他一把的南穹使臣只得讪讪将手放了下去。
火罗涂心里已断定,偶尔一首也就罢了,绝无可能有更多南穹失传乐谱出现在中夏。
从他师傅到他本人,一生都在致力于收集乐谱,怎么可能被一个外国人占了先?至于陈宜清所说的推陈出新,重新创编,他更是一个字都不信。谱写新曲要真有那么容易,这天下的音乐家该车载斗量、不计其数了。
陈宜清不再答话,只微微朝孩子们颔首。依旧是鼓点先起,这次的乐曲,是节奏厚重紧凑的《春到萝歇》。
火罗涂才听了开头便脸色大变。
萝歇是南穹境内的另一个强大部族,名义上虽隶属南穹国,但实际上,其部落头领跟南穹统治者之间羁绊极弱,基本上处于半自治状态。其文化也分外强势,音乐风格更为鲜明。这首乐曲,的确是鲜明的萝歇风格,但火罗涂本人依然是从未听过。
火罗涂闷不做声,一张脸已涨成了猪肝色。
一曲即毕,陈宜清轻咳一声,朝左侧一排外使席位拱了拱手道:“其实,不止南穹,包括北海、西秦等其余诸国的音乐艺术,我中夏都有专人研究,在诸国地方音乐风格基础上,都曾创编过新曲。今日时间有限,不便过多打扰。各位贵客国中的乐师如有兴趣,欢迎光临寒舍找敝人切磋。”
各国使臣面面相觑,讪笑之余,纷纷只假意客气谦虚一番,没人敢再出头作妖。
先前陈宜清要敢说这话,断然无人肯信。中夏文化强盛不假,但周边各国民风开放,推崇歌舞,在音乐艺术方面,都各有千秋,人才辈出,岂是轻易能被人模仿甚至超越的?
然而,亲眼见过这些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们的表演,没人再敢有异议。小徒弟尚且如此,师傅又当如何?
这场以蓄意挑衅开头的宫宴,最终圆满落幕。
中夏君臣同喜,帝心大悦。三天后,为国争光的陈宜清破格连升三级,被提拔为典乐,成了从五品乐官,在太乐坊的地位仅次于大司乐。谢知秋也随之升职,顶了陈宜清空下来的乐正一职。
韩君孺心情大好,趁着下一次休沐日,命人在京城最好的宣云楼大摆宴席,将太乐坊所有乐师、徐氏筝坊全体师徒以及自己家里的小朋友都请去,开开心心大吃一场。
晚间回到世子别院,陈宜清照例去给韩君孺弹筝。
韩君孺因着心情好,席间多喝了几杯,此刻斜倚在榻上,面色潮红,视线迷离。
一见陈宜清进来坐到筝前,摇摇晃晃过去将人手按住,拖到床榻边挨着自己坐了,轻笑道:“陈典乐,如今你也是从五品的官儿了,与我这枢密府知事已是同级。再让你每晚给我弹筝,可万万不敢当啊!”
口里说着客套话,手上的劲儿却一点没松,笑吟吟盯着人,迷蒙的双眼里既有激赏,又带了几分揶揄。
陈宜清面红耳热,下意识挣了挣手掌,没有挣脱,只得低笑道:“世子休来取笑。我这种乐官,岂能与世子正儿八经的文职相提并论?世子怕不是听腻了我的筝声,找个借口来打发人?”
“腻?怎么会腻……你的筝声,我是要听一辈子的。不过今儿……我头有点晕,先歇一歇……不弹了,咱们……咱们只在一处说说话。”韩君孺醉得很明显,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说什么?”被对方这样紧紧拉着,手背上的温热迅速传遍全身,陈宜清只觉口干舌燥,浑身冒汗,目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摆了。
“就说说……你如今……也算是立了业,想不想……早点成家?找个人……一直……陪你一起?”韩君孺眼中的迷蒙退去少许,眸底灼灼生光,看起来又跟没醉时一样了。
陈宜清飞速瞥了对方一眼,被这眼神摄住心神,心脏有如擂鼓般砰砰剧震。
“没……不想,我暂时……没想成家。”陈宜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下意识避开对方目光。
韩君孺喃喃道:“不想成家……没名没分……那不行,你得有个名分……得给你个……”话没说完,头却软绵绵垂了下去,缓缓顶在陈宜清颈间。顷刻,温热的、淡淡的酒香裹着一缕檀香气息,直冲陈宜清鼻端。
陈宜清胸腔激荡,气息陡然转急。他轻轻抬手推了推对方,低声叫:“世子,世子……”
感觉到了这股推力,韩君孺不满地低哼一声,双臂舒展,干脆将身旁的人彻底揽入怀中,令其不能乱动乱挣。
陈宜清感觉自己的呼吸彻底停住了……顿了片刻,他嗓音轻颤,继续低呼:“世子,世子,你醒醒……”
回答他的,是越发收紧的双臂和轻轻磨蹭着颈项的发顶……不多时,颈间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舒缓。
一声轻叹,陈宜清转头吹熄了烛火,搂着韩君孺或者说被韩君孺搂着,缓缓倒向床榻。
不过一介凡人,心神怎可能永远强大?在这无人看见的深夜,陈宜清默许自己享有了这短暂的不理智、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