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清回去这一路心绪烦乱,一会儿哀叹小少爷起伏不定的审美水准,一会儿又忐忑自己怎么跟韩君孺交代。从内心深处,他不是很愿意相信郁南风那番说辞,但又想不出对方欺骗自己的意义何在。
不如见了世子,先问问自己跟郁南风到底什么关系吧。
快到别院时,就见阿松站在大门口四处张望,远远见了他便连连招手。
他加快脚步过去问:“世子回来了?”
“回来好一会儿了。一进屋就说找你,让我上门口这儿等着。你上哪儿去了?”
“有个……朋友,约了在外面吃饭。世子在里院?”
“对啊,你赶紧进去吧。我瞧着世子脸色不大好,你说话留点儿心。”
进了里院,韩君孺正站在廊檐下望天,见陈宜清进来,淡淡瞥过来一眼:“陈乐正当真是大忙人啊,才出去半天多,回来就找不到你人影儿了。”
陈宜清颇为心虚地赔笑道:“我以为你今儿怎么也得去一整天呢,没想到这么早就回来了。世子找我何事?”
“你先说,这么些时间,去了哪里?”
“去了宣云楼……太子殿下找我。”陈宜清不敢隐瞒,特意压低了声音。
“太子?”韩君孺微微蹙眉走到陈宜清身边,抬手在他背后轻轻一托,揽着人往屋里走,“走,进去说。”
进屋踌躇片刻,陈宜清低声问:“不知世子是否听说过郁南风此人?”
问这话时,他紧盯着韩君孺脸色,想从对方脸上看出点端倪。
果然,韩君孺脸色霎时一黑,冷声道:“郁南风?你这失忆失得倒是妙啊,想记的都记得,不想记的便忘了。”
陈宜清心下一沉,情知不妙,忙道:“不是,我不记得他!今日去见太子殿下,偶然遇上了,他说……说我过去,跟他有些……交情,如今落了难,要我帮他。”
“有些交情……”韩君孺轻哼一声,垂下眼睫,脸上表情喜怒莫辨,“你想怎么帮他?”
陈宜清将今天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包括自己跟郁南风提的条件也一并和盘托出。凭着本能,他自觉后面这条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世子这条大腿还够不够稳固。
韩君孺缓缓抬眸,果然脸色稍霁:“他同意了你提的条件?”
“同意了。如果不同意,我断不会帮他。而且,他想来王府谋差事,必不敢犯世子忌讳,想不答应也不能够吧。”
韩君孺不明意味地轻笑一声:“犯我忌讳?倒也……罢了,今天这事,你应对得倒算妥当。”
看世子心情不错,陈宜清不由轻舒一口气:“那……郁南风,该如何处置?”
“既然这人遭难,多少跟你和伯父有些关系,又有太子从旁说话,坐视不管确实不妥。他不是会唱戏吗?虽不能再登台演出,教一教小孩子想必还是可以的吧?”
陈宜清眼前一亮:“世子英明!孩子们若有对唱戏感兴趣的,正好可以跟着他学。”
“嗯。不过,他不能住里院,只能跟其他下人住外院,你……没意见吧?”
“当然当然。”这安排,陈宜清求之不得。要让郁南风也住进里院,对方借着重叙旧情再行骚扰之实,还不够自己烦的。
眼见世子情绪彻底好转,陈宜清还是没忍住将盘桓心底许久的疑问提了出来:“那……世子知不知道,我从前,跟郁南风,真的……是那种关系?”
韩君孺脸色又不好看了。他抿了抿唇,淡声道:“我并不是很清楚,只略有耳闻……陈伯父命人将他赶出将军府大门这事,倒隐约听母亲提起过。”
陈宜清垂眼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心底莫名升腾起一缕隐隐的失落。
这答案,果然很韩君孺。只是风闻,并不确认,大将军赶戏子出门这样的豪门八卦,也只隐约记得,可见对方对这事儿毫不上心。陈三少爷愿意跟谁好就跟谁好,只要不跑到跟前儿来碍他的眼,便都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听不到你跟他过去的故事,很失落?”韩君孺微微蹙眉,面带不悦。
“啊?没,没失落,我只是……只是有点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陈宜清瞬间回神,心底暗自唾弃自己:你又不是原主,瞎替人家失落个什么劲?韩君孺不喜欢陈宜清这件事,你心里清楚,原主心里更清楚,难不成还想有商量的余地?
“怀疑?”
“嗯。依我看,这人根本都不符合我从前的审美取向……”
“哦?你从前审美取向什么样?难不成你还记得?”韩君孺双目灼灼,满脸兴味盎然。
陈宜清心下微恼。装什么装?从前什么审美,你不是最清楚?不然一开始干吗避之唯恐不及?嘴上却道:“世子说笑了,我当然不记得,不过凭直觉瞎猜罢了。”
韩君孺噙着笑点点头:“不管是真是假,都已是过去的事,只要你今后不再跟他纠缠,又何必纠结从前?”
“世子说得是,不管从前是不是,今后必然不是!”想到郁南风腻腻歪歪的眼神,陈宜清将这话说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郁南风不愧一代名伶,专业技能自是无可挑剔,为人处世也极妥帖周到。从年后进了世子别院,没出正月,上至管事,下至杂役,都跟他打成一片,连阿良都一改从前每天眼巴巴盼着陈宜清回府的局面,每日跟这人同进同出。
整个别院里,只有三个人不怎么给郁南风好脸。
第一个是陈宜清。他一开始原本打算跟郁南风维持表面和谐就完了,无奈这人老爱黏着他,一有机会就用潮湿黏腻的目光满怀哀怨盯着他看,弄得陈宜清浑身直掉鸡皮疙瘩,唯有疾言厉色才能令对方有所收敛。久而久之,只要远远看见,陈宜清便早早板起面孔,防患于未然。
韩君孺则从一开始就没拿正眼瞧过郁南风,遇到对方行礼问安也只不咸不淡随口一应。世子身份卓然,面对一介伶人,这态度原本无可厚非。只不过,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给予身份相近的陈乐师的那份信任、倚重乃至亲昵,让郁南风心里不能不怨。
这第三个人却让人始料未及。小星自从被陈宜清救回来送进世子别院,一直是乖巧、礼貌、用功的典范。别看他年纪小,却是一众孩子中学筝最刻苦、最用心的,加上长得好看、嘴巴甜、脾气软,院里上上下下没人不喜欢他。
谁知他偏跟郁南风不对付,既不肯叫老师,也不愿跟郁南风学习。郁南风除了教几个嗓子好、愿意学唱戏的孩子之外,还负责所有孩子的形体和台风训练,这原本是小星也应该学的。但每次形体课他都会偷偷溜出演练厅,陈宜清亲自出马连哄带劝也不奏效,下次该逃照样逃。
阿良问他原因,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逼得紧了,一双大眼睛一眨巴,里面蕴出两汪清水,泫然欲滴,谁还忍心再问?
倏忽之间,陌上杨柳又生春色。这日休沐,陈宜清也没时间睡懒觉,一大早便起来检查孩子们的学业。
只短短几个月,这些孩子弹筝已颇为像样。吃过大苦、深知上进是一方面;每日衣食无忧,只专注一件事是另一方面;再者,名师出高徒,即便放在现代,陈宜清作为古筝老师也是顶尖水平的。
此刻孩子们练习的乐曲,按现代考级教程,大概在六级左右的水平。两首常规练习曲,恰好都是由少数民族音乐改编的,为了方便孩子们理解乐曲意境,陈宜清将曲名改成了这个时代的族名和地名,一首叫《蛮僚舞曲》,一首叫《春到萝歇》。
陈宜清先盯着孩子们一个个单独演奏,挨个指出问题,示范弹奏。接着又带他们练习齐奏、重奏。他将乐曲分为几个声部,此起披伏,互相应和,越发显得声势浩大,激昂澎湃。
阿良和郁南风站在旁边,眼巴巴盯着他训练孩子。一双眼睛里是全然的崇拜和惊叹,另一双眼睛里承载的东西则复杂得多,里面混合了钦慕、渴求、不甘、试探,再加上几分似真似假故作的深情和半遮半掩的**,当真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不,应该说浑油才对。
陈宜清被这眼神盯得颇不自在,真恨不得当场送郁南风一叠吸油纸好好擦擦双眼。心里正不得劲,忽听门房来报,说谢知秋求见。
陈宜清暂时脱不开身,请阿良帮他把人迎进来。
谢知秋一进演练厅,脚步不由一顿,目光直直看向郁南风,脸上显出几分错愕。
郁南风已知来人身份,见谢知秋一进来先不跟陈宜清打招呼,反倒第一时间看自己,忙满脸堆笑拱手道:“谢首席,幸会幸会。多日不见,谢首席风采更胜往昔啊!哈哈哈!”
谢知秋淡淡一笑:“哪里。郁先生也不遑多让,瞧着倒比从前越发神采飞扬了!”
陈宜清笑着迎上来:“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倒不用我多介绍了。”
郁南风忙笑道:“谢首席乃当今乐坛第一筝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谢知秋只微微勾了勾唇角:“郁先生的杂剧名动京城,在下也曾有幸听过几回。只是,风闻郁先生去了南边,怎么今日倒在这镇南王世子别院现身了?”
“哎,快别提了,在下去了南边,受了不少挫折,又经了些磨难,只得灰溜溜跑回京城。幸得镇南王世子和陈乐正不弃,收留我在这世子别院教教孩子,打打杂,这才有了几天安生日子。”口中说的是失意挫败之事,脸上却丝毫不见羞愧难过,反倒隐隐显出几分得色。
谢知秋没兴趣跟郁南风虚与委蛇,拉着陈宜清道:“宜清,我找你有事,能寻个方便处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