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皆是一惊,忙朝来人看去。
那人年约二十出头,身上原是一件月白色棉袍,脏污破损得厉害,几乎辨不出原本的底色。腰间的革带皲裂皱褶,勉强束出纤细的腰身。一头乌发乱蓬蓬用根木簪挽在头顶,几缕碎发耷拉在脸颊,脸色灰扑扑的,也不知是落了灰尘还是病气。只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里面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热切,此刻正怔怔紧盯着陈宜清。
陈宜清当然不认识此人,被对方盯得略有些不自在,讷讷开口:“您是……”
那人眸光一暗,声音里带了一丝凄楚:“你……你不记得我?……宜清,如今,再也没人能阻拦你我,你又何必……”
陈宜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神色倒是坦荡:“这位兄台,非是假装,在下真不认识你……”
撇开潦倒邋遢的装束,细看眼前这人,长得倒是不错,肤质细腻,俊眉修目,眼尾微微往上挑着,好好收拾一番,原本也该是位神采飞扬的翩翩公子。
那人闻言飞速瞥了旁边的小尹子一眼,陈宜清失笑:“与这位公……子无关,他在不在场,我都不认识你。我现下还有急事,能否借过?”
对方喃喃道:“我只当……你为了掩人耳目……原来,原来传言竟是真的?”
陈宜清知道对方说的是失忆一事,微微蹙眉:“是,我已不记得从前的事。这位兄台,我约了人,赶时间。有什么事,能否等我出来再说?”
那人脸上露出一抹执拗和不甘,仍拦着路,既不说话,也不肯让开。陈宜清与小尹子对视一眼,正要朝对方求助,就听楼上传下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让他一起上来吧!”
三人遽然抬头,就见太子身着便服,居高临下站在二楼窗口,已不知看了多久。
进了二楼雅间,因为有外人在场,陈宜清只躬身行礼问安,没带出称呼。却听身后那青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轻声道:“小人参见太子殿下。”
陈宜清颇感意外,那人穿成那样,没想到竟是个见过世面的,连当今太子都认得。这可不是有视频、有照片的年代,认识一个人的真实样貌,只能是亲眼见过。
太子先倾身过来,轻托臂肘将陈宜清扶正了,笑道:“宜清,说了不必对我客气,你总不肯听。”这才转向身后那人,“平身吧。本殿瞧着你倒有几分眼熟,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拦着宜清?”
“回禀太子殿下,小人郁南风,原是杂剧伶人。我跟宜清……”说到这里,他抬眼瞥了陈宜清一眼,眼圈有些泛红。
“哦……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太子像是明白了什么,快速扫了陈宜清一眼,重新转向郁南风,“听闻你去了南方,怎的又出现在京城?”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南风无父无母,原是靠老天爷赏的一把好嗓子吃饭。去了南边,进了那儿的剧团,遭小人嫉恨,被下药毁了嗓音,一无傍身之技,二无可靠之人,又听说……听说陈府遭了难……便也没了活着的心思……幸好后来听人说起,宜清如今在京城里好端端的,这才拼了全身力气赶回来……”
陈宜清这才留意到,这人说话嗓音微哑,的确跟他俊朗的外表有些不符,原来竟是被人为毁坏的。
屋内一时陷入静默。陈宜清抬眼,发现其余三个人都将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像等着他开口说话。可是,说什么啊?不能因为这人身世悲惨,又拦住了自己,就得顺势接着吧?
瞧他一脸无动无衷,小尹子忍不住开口:“陈乐正有所不知,这位郁南风郁公子,原本是京城杂剧界知名伶人,时常出入高门大户乃至皇宫。你与他……那个……私下关系非比寻常,因此,陈将军才容他不得,将他赶出了京城……”
陈宜清闻言一惊,忙转过脸再去看郁南风,对方目光殷殷盯着自己,眼圈通红,泫然欲泣,竟果真是一副老情人久别重逢、破镜重圆的模样。
陈宜清内心震颤不已。这原主小少爷口味变化也太大了吧?眼前这位郁公子,单就长相而言,虽不能跟韩君孺相提并论,倒也较普通人高出一截,夸一句英俊潇洒并不为过。只是,谈吐气质、仪表风采,却是远远不如,当真如萤火之光比之日月之辉。
难不成原主追韩君孺不成,退而求其次找了这货?问题是,原主愿意凑合,陈宜清可没这个兴趣。别说他没想在这儿谈恋爱,就算想,也必不可能选眼前这位。
可是,听话里的意思,郁南风落到这步田地,全是自己一家子的责任。如果不是跟自己搞断袖,不是被当初位高权重的父亲赶出京城,他一代名伶,自然不必跑去南方讨生活,也就不会有下药毁嗓子这回事了。
如今人家一无所有跑回来找前男友,就这么弃之不顾,好像是有点那个……但随随便便就接管一个大男人,他也不太情愿。
陈宜清支吾道:“那个……我自受伤失忆后,过去的事,实在想不起来了……性情也已大改,没了那个……断袖之癖,对这位郁公子,没什么印象,心中着实也无甚情义可言……”
韩聿辰低头沉吟不语,小尹子尴尬地避开眼,郁南风红着眼盯视着陈宜清哑声道:“宜清,你好狠心!”
陈宜清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低声道:“郁公子,在下眼下也只是个家奴,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即便想帮你,也心有余力不足……”况且,韩君孺最讨厌断袖,这要弄个跟自己过往关系非同一般的男人回去,韩君孺知道了,那还得了?
郁南风静默片刻,黯然道:“那……便算了吧,我也不想为难你。我一个大男人,虽说没法唱戏了,学着打打杂、跑跑腿总是可以的,也不至于就饿死街头。我原本想着,如今没了陈将军阻拦,也没了身份地位的隔阂,咱们能重新在一起,没想到……”
听郁南风这么说,陈宜清越发觉得不安,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一时不好再开口,心里忍不住狠狠抱怨原主,你说你留点儿啥遗产不好,非留个莫名其妙的前男友给他继承,简直糟心至极。
太子仿佛看出陈宜清的纠结为难,温声道:“帮你安顿一个人,于我而言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南风的身份……若私养伶人,被父皇或者反对我的那些人知道了,恐怕会惹出事端。要不,我替你跟皇叔父说一声……”
郁南风忙道:“太子殿下,您与小人非亲非故,小人万万不敢拖累您,您就让小人自生自灭吧!”
陈宜清咬咬牙,像下定决心般正色道:“不是我不想管你,如今我也寄人篱下,大小事都需请示世子。那个……你等我回去问问,看镇南王府愿不愿收留你,给你份差事。但是,我也有个条件,看你肯不肯接受。”
“什么条件?”郁南风眼中生出一缕期待。
“从今往后,你不能跟我有超出一般朋友的关系。一来,我如今不记得你,于我而言,你跟陌生人一般无二,我本人无法接受;二来,镇南王世子最讨厌断袖,如果被他知道了,断不会容忍,你我二人恐怕都得卷铺盖走人。”
郁南风抬眼盯着陈宜清,幽黑的瞳仁里神色变幻,许久才低声道:“好,我接受。”
闹完这么一出,小尹子瞧瞧时辰,低声提醒太子该回宫了。主仆二人只得匆匆离去,太子找陈宜清到底什么事也没能说清。
陈宜清带着郁南风离开宣云楼。瞧瞧对方破败不堪、四处漏风的衣衫,先找了家衣帽店,敲开人家后院,帮人置办了一身行头。又找了处馆驿,要了间上房让人住进去,还留了些银钱给郁南风吃饭用。
郁南风这一路一直乖乖跟在陈宜清身后,无论买衣服还是选房间,都不肯自己拿主意,只说听陈宜清的,倒是挺好伺候。
安顿好一切,陈宜清温声道:“我今晚回去便请示世子。不管世子同不同意,镇南王府肯不肯收留你,明日我定会前来告知。如果王府不能留你,我同你一起另想办法。”
郁南风痴痴看着陈宜清,低声道:“好。那你多求求世子,我不需要多好的差事,只要能同你呆在一处,让我做什么都行。”
陈宜清脸色一僵,淡声道:“这种话以后最好不要再提,如果被世子听到,于你我都不利。”
交代完了,他转身正要迈步出门,身体突然一紧,一双手臂自身后将他牢牢圈住,后背霎时覆上一层温热。陈宜清心神一凛,汗毛倒竖,想都没想抬肘便往后狠狠一击。
身后之人惊呼一声:“好痛!宜清……”
陈宜清缓缓转身,冷声道:“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你既接受了条件,岂能出尔反尔?”
郁南风嗫嚅:“我……我一见你,便迷了心窍,一时没忍住……宜清,求你原谅我……”
“下不为例!你再这样,我可真不客气了。”陈宜清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心里很不舒服。
郁南风嘟哝道:“知道了。你刚刚……也没多客气啊。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力气这么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