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多雨水,阴冷的湿气透过皮肤与血肉啃咬腰部的神经与骨头,即便待在酒店,将门缝床缝堵的严严实实,谭笑都难受得不行。
这种疼是深入骨髓,酸麻臌胀的疼,仿佛温水煮青蛙,不至于剧烈得痛不欲生,却折磨在每时每刻。
虽然千丝万缕的隐痛有如附骨之疽,但仍在他可以忍耐的范围,谭笑手抓着床板,撑着僵硬的腰部坐起身。
床头柜的保温杯里有新鲜的温水,药箱旁还放着两颗费列罗,都是李华在去片场前准备的。
《污名》开机以后,李华跟谭笑探讨了许多与抑郁症相关的知识,譬如抗抑郁药物舍曲林的味道是又苦又辣的,吃完安眠药物佐匹克隆以后整张嘴都会发苦。
李华终于明白谭笑吃东西为何如此挑剔,心疼不已,才有了在药箱旁边放巧克力或水果糖的习惯。
他想让小朋友的生活变甜一些。
等雨势稍缓,谭笑才带着缠绵的腰伤,磨磨蹭蹭到片场。
导演正跟摄影师和几个演员并肩站在摄像机后审核镜头,察觉动静偏头,熟稔地招手:“来了?就等你呢,快来看看。”
由于剧组太穷,导演原本想请个心理咨询师当顾问,奈何经费不足,希望破灭,直到李华带来了谭笑。
没脸没皮的导演很珍惜这便宜的劳动力,几周下来不仅跟他一块儿看回放,还总拉着他探讨台词和表演方式。
一缕春风穿堂而过,谭笑腰间又是一阵阴痛,他下意识想扶,想到李华应该在片场和别的演员对戏,可能会看见担心,又克制地将手收回。
春暖花开的时节,少年穿的却不薄,白色体恤外搭一件针织衫,将他颀长瘦削的身材完美衬出来,脸色苍白,眉间隐隐拢着一股病气,眼睛弯弯地笑:“起晚了,久等。”
他走路向来慢,又惯会装无事发生,优哉游哉得有种走马观花的矜贵,故而即便迎面与许多工作人员打了招呼,也无一人察觉他的煎熬。
屏幕里是李华的片段,内容是主角目睹家人争吵之后的事情。
李华的神情由呆滞麻木的漠然旁观,到毫无征兆的情绪崩溃,撕心裂肺,其实已经诠释得不错。
但导演力求完美,仍旧认为镜头的张力不够,拿拳头碰碰谭笑肩膀:“你觉得怎么样?放心,我不会向小花出卖你的。”
“小花的体态太好了,”谭笑夸了一句,凝视镜头的眼神温和宠溺,“但病人其实很难站得直。”
谭笑靠着墙,七倒八歪很没坐相,脑袋枕在墙面,唇角翘起,惬意得像在与朋友唠家常:“持续的心情低落,与失眠和嗜睡的反复交替,会让意识混乱不堪,导致四肢僵硬,手脚不协调,显得整个人特别笨拙。”
“吵架这里,四肢要像触电一样发麻颤抖,心跳加速喘不过气,脑袋眩晕,”谭笑用手指点了点屏幕中的画面,“最后,可以像站不住一样慢慢倒在凳子旁边。”
抑郁症将谭笑的感受放大了许多倍,说起这些时,会感受到话里相对应的情绪与症状,以至于他的呼吸声稍稍加重了些。
但扮演毫无抑郁痕迹的正常人估计是每个抑郁患者的自我修养,他笑眼笑唇弯起的弧度不变,唯有藏在桌底的指节在不受控制的发颤。
导演还是觉得程度不够,复问:“就只是这样?”
谭笑面色不改,语调温和如常:“要再剧烈,还可以边歇斯底里地说话,边拿桌上的水果刀划自己的手臂。”
导演想象着他描述的画面,眼神不由自主瞄向他的左腕——那里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导演:“如果你是主角,你会跟你的原生家庭说什么?”
原生家庭是导致青少年罹患抑郁症的重要因素。
这些年谭笑变得很健忘,艰难想了好一会儿,才用堵塞的大脑拼凑出与之相似的情绪。
如果谭父和谭夫人愿意短暂地爱他一下,聆听他的想法,他会跟他们说什么?
如果他不是他,是那24.6%,全体青少年抑郁症的集合,他会跟千千万万个父母说什么?
惊恐、委屈、自责、绝望、担忧……这些被谭笑稳定压制许久的情绪倏地迸发,这一瞬间,他居然没能控制住表情。
那双将和煦春风裁入眸中,既不过于明媚,也不阴郁的笑眼内突然露出了深沉的疲惫,被他用少年皮囊藏得滴水不漏,千疮百孔的灵魂终于在人前露了些许蛛丝马迹。
“你还好吗?”导演愣了一下,连忙说,“抱歉,会不会有点太勉强?难受的话还是停下来吧。”
抑郁过程中神魂颠倒,黑白不分,濒临崩溃的状态是许多走出黑暗的抑郁症患者们不堪回首的过往。
将这段经历拿出来,不停地回忆,探讨,其实是件很痛苦的事,相当于和大脑的保护机制对抗。
但只要他提供的细节够多,演员们就可以按照他提供的方式演绎,需要演员们亲自体会琢磨的地方就越少。
这是一换N,血赚不赔的大买卖。
“没事,”他眼底汹涌芜杂的沉重哀恸如潮水般褪去,笑意汩汩冒出来,“如果是我的话,我想问他们,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最讨人厌的小孩?否则你们为何不愿接受我患病的事实,怎么至于要我,一个人崩溃,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吃药,一个人治疗,一个人手术,一个人面对这所有的一切,一个人在医院里辗转数年,直到现在?”
“我还想说,一直以来,我为了让你们满意,努力活成你们想要的样子,也为了不让别人说我有什么毛病,一直都努力在人前扮演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样子,”谭笑缓缓叹气,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完全客观,无悲无喜,“然而事实上,一切都是伪装,我的内心极度敏感自卑,经常觉得生活毫无希望,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任何美好。”
“我想说,我知道要体谅你们,可偶尔你们能不能也体谅一下我?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很难受,很难受,也真的很累,很累,很累,我会疯狂割自己的胳膊,每天都沉浸在巨大的失落与绝望中,生不如死。”
“我不需要你们劝我看开与大度,抑郁症是脑子病变了,没有想开的能力,才会有各种症状,”谭笑顿了顿,“你们是导致我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可我……不怪你们,也不需要你们救我,你们都没有救我的能力。”
“如果你们愿意,不要试图教育我或改变我,请看看我,尊重我,陪伴我。”
“请不怀任何功利与私心,坦诚地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