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名》制作收尾阶段,有人找到导演,说上面有命令,只要李华在,无论电视剧、电影还是综艺,通通不能过审。
这显然是谭家向谭笑施压的新手段。
谭笑这段时间在配合医生做药物戒断,李华担心影响他的状态,决定向他隐瞒。
没想到这小朋友聪明敏锐得成了精,察觉不对劲后,不仅找导演问清来龙去脉,还反将一军,瞒着李华只身前往拜访了一位能与谭家旗鼓相当的大人物。
这位大人物的做派与谭家截然相反,住在普通的三室一厅小区房内,慈祥和蔼,跟普通老大爷没什么两样。
看见谭笑,老爷子的第一句话是:“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滚!我们邵家没你这个人!”
谭笑面无表情地眨眼,正想转身离去。
邵老爷子就气急败坏地跺脚:“站住!让你滚你还真滚啊?!”
于是谭笑就进了邵老爷子的家门。
老爷子钻进厨房,半晌端了碟芝麻糖饼出来,拿一块儿喂到谭笑嘴里:“尝尝?新鲜出炉,应该还是以前的味道。”
谭笑被糖饼里头的流心烫得不行,送入口中仰头疯狂呼气,像只喷火的龙。
“小屁孩。”邵老爷子哈哈大笑。
芝麻酱的香跟红糖味的甜萦绕齿颊,回味无穷,谭笑撇嘴,嫌弃道:“老东西。”
“好久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老爷子眼尾的笑纹加深,乐呵呵问,“找我有什么指教?”
谭笑没好气道:“我找你,还能有什么指教?”
“臭小子,长大了就是不一样,啊,上来就这么冲,”邵老爷子嚼着酥脆的芝麻糖饼,“你以前可是一等一的好脾气,乖巧懂事,还真是让人怀念啊。”
谭笑听见这话,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李华。
他身体孱弱,戒断反应强烈,逐步减轻服用的药量以来,常常浑身乏力,头晕心痛到喘不过气,有好几次情绪低落到濒临崩溃,有很强的自我厌弃感。
就像跌进暗无天日的深洞里,漆黑的漩涡抽干走他生命中所有的色彩与情绪。
他知道他的大脑又出了问题,怕李华担心,夜里偷偷躲到客厅,蜷起身子窝在沙发上,独自忍受这种灵魂被绝望侵蚀的痛苦。
太阳穴两侧疯狂跳动,肿胀难耐,还伴有后脑勺神经被猛烈撞击的锐疼,乱七八糟,不堪回想的往事一幕幕上演。
沉重的悲伤让谭笑几乎不能自已,反手抄起桌上削苹果的小刀,想通过割开手臂,实际的疼痛来对抗虚无的痛苦,下一刻,握刀的手掌被另一只手包裹住。
那只手同他一样白皙纤长,掌心的肉厚一些,皮肤温热,瘦削的指节一寸寸拨开他闭合的手指,埋进他的指缝中,扣住他的手背,不管不顾到即便食指和无名指的指尖被锋锐的刀刃割裂,也无所察觉。
小刀砸在木质地板的声音清脆。
刹那亮起的月亮灯橙黄,穿透层层黑暗,给他的灵魂镀了层暖光。
谭笑眼睫微颤,仰头的动作并不流畅,一节一节,僵硬得像没有灵魂的木偶,呆滞茫然,喉结微动,声调破碎嘶哑:“……小,花?”
李华没声色俱厉地质问他“你在做什么!?”,而是俯身凑到他耳边,温和又轻柔地问:“是不是很难受啊,笑笑?”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谭笑被一股巨大的委屈裹挟,酸楚冒到嗓眼,连带着,连眼眶都酸胀灼烫得泛了红,却仍执着道:“……没有。”
“不要总是逞强啊,小朋友,”李华无可奈何地叹一声,坐到他身旁,双手搂着谭笑的后颈,拇指抵在他下颚,稍稍用力,迫使他正视自己,“生气就抱怨,委屈就倾诉,难受就哭,知道吗?”
谭笑眼皮一颤,一颗眼泪从眼角滚落,映着灯光,像飞坠的流星。
“在我面前,没必要坚强,”李华吻吻他眼尾的泪眼,让滚烫的热泪消融在舌尖,摸摸他乱蓬蓬的脑袋,“尽管哭吧,小朋友。”
多少人喜欢他开朗乐观,希望他乖巧懂事,祝福他出人头地。
可李华却在教他哭。
“你在发什么呆?”邵老爷子见他目光游离,不满地用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谭笑回过神,没来得及收敛笑眼内,缱绻温和的眸光。
“哎哟,臭小子,”邵老爷子瞬间明了,拍拍他肩膀朝他挤眉弄眼,“怎么春光满面的,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别给我装,”谭笑嫌恶地将他手挪开,“你能不了解我的近况?”
邵老爷子尴尬地眨眼,讪讪:“嘻嘻。”
“你这老东西笑毛!”谭笑指着桌上的芝麻糖饼,怒道,“能特地准备这种东西,你早就知道谭家会将我逼到走投无路,不得不来找你了吧?!还有,你糖尿病好了吗就敢吃这玩意儿,你是真不怕死啊你。”
邵老爷子饶有兴致打量着他,觉得他近些年的变化挺大,居然会骂人了。
谭笑小时候长得跟个白玉团子似的,脾气也真的好得不得了,被打都不知道要还手那种,可爱讨喜极了,唯一的缺憾就是不像邵家人。
邵家祖传一脉的张扬自负,还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叛逆反骨,绝不会隐忍退让,任人欺凌,因为这点,邵老爷子一度对他不太满意,并且一度试图纠正他的懦弱。
时至今日,邵老爷子倏然从他身上,望见一些属于邵家肆意妄为的影子,才明白,原来他也有嬉笑怒骂随心所欲的一面。
只不过从前,他们这些当长辈的,从未给过谭笑这样的率性而为的底气,才导致谭笑为求青睐与重视,战战兢兢,作茧自缚。
如此说来,其实是他的失职。
“老规矩,要我帮忙,得有条件。”邵老爷子收敛笑意,慈祥和蔼顿消,流露出老于世故的精明。
“什么条件?”谭笑狐疑,“该不会是要我分手吧?”
“啧,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邵老爷子轻蔑一笑,“老子年轻的时候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枝梨花压海棠,宇宙超级无敌,男女通吃的霹雳世纪美少年,什么没见过?别拿我跟那些老古董比,你就是跟只狗谈恋爱我都不管你。”
谭笑:“……”
“谭笑啊,回邵氏集团来吧,”邵老爷子叹一声,仿佛猝然苍老了十岁,“你不用担心未来被抛弃,变成一颗可有可无的弃子。”
邵老爷子抬头,望着天花板,无奈又怅然:“我们邵家,毕竟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你自己反省一下你为什么落到这种下场。”谭笑冷眼旁观。
邵老爷子:“可能是我命不好。”
“放屁,”谭笑一针见血道,“明明是你这老东西脾气太大,说话又难听,日常阴阳怪气,偶尔大发雷霆,谁受得了?”
“你外婆就受得了,”邵老爷子心虚道,想了想,又说,“可能也受不了,只是嘴上不说,所以才走得这么早,将我孤零零扔在这个世界上。”
谭笑偏头,第一次留意邵老爷子满头银白的头发,梳理得并不整齐,看起来杂乱无章,相当潦草。
曾意气风发,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商界巨鳄,晚年竟沦落到骨肉离散,家破人亡的地步。
他不由记起,曾经邵老爷子也是为他承包建造过一座游乐园,带他去过许多地方的,跟李华私奔去的那个酒庄,就是邵老爷子在某一年送他的生辰礼。
邵老爷子固然强硬蛮横,却是有尝试过爱他,接近他的,可他却追在对他不屑一顾的谭家身后,从未想过回头。
如此想来,其实是他不该。
阔别经年,在各自孤单困苦的消磨下,两人竟达成和解,冰释前嫌。
“我答应你,不过,我也有条件。”谭笑说。
邵老爷子听见这话,喜不自胜,险没能按耐住激动的笑意:“什么?”
“我希望我爱人的星途能顺风顺水,不需要给他开后门,却绝对不能再有人堵他的路。”谭笑说。
邵老爷子:“这个简单。”
“我打职业已经打了很多年,不拿冠军,我不甘心。我希望你能再给我一些时间。”谭笑缓缓道。
“哇,你小子占我便宜,”邵老爷子提出质疑,“要是你这辈子都拿不到冠军怎么办?”
“两年,”谭笑伸出两根手指,“再给我两年,两年之后,我一定回邵氏,从打下手做起,跟你学习经营管理。”
邵老爷子这才满意:“没问题。”
谭笑:“最后。”
邵老爷子:“还有最后?”
“当然,”他穿一件粉红色小花图案的薄款卫衣,暖阳中皮肤白到发光,一双笑眼弯着,有股与年龄相符,简洁干净的少年感,明媚可爱,“谭家太烦了,简直后患无穷,外公,咱们不如试试给他搞下台吧?”
他优哉游哉,笑着说:“就凭我,私生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