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体育馆中惊鸿一瞥,原以为凭借李华的才能,他应该已经在艺术学院最好的班级中学习才对。
但通过交谈,谭笑得知,由于李华性格打扮偏女性,加上个性矜傲,不愿逢迎,故而频遭针对,被老师取消了晋升特优班的资格。
原本按照校方的安排,专业前十名可以获得上电视节目的表演机会,但李华的资格也一如既往地被假公济私,暗箱操作放给了其他人。
旁人仅凭一份价格不菲的礼品,就轻松超越了李华无数个在舞蹈室挥洒汗水的日夜。
谭笑不悦地皱了眉。
说这些时,李华却很平静,左手虚托在下颚,右手握筷子,将白灼青菜慢条斯理往嘴里送,波澜不惊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不难过吗?”谭笑问他。
“还好啊,”李华耸肩,平和地徐徐笑说,“其实,不算什么。”
毕竟难过也没有用。
谭笑腰仍疼得剧烈,忍不住俯身靠在桌边,支着下颚看他,身子绷得很紧,颈项的青筋若隐若现。
他举手投足仪态优美,有与台上别无二致的赏心悦目。
那双眼睛被浅褐色的眼线笔仔仔细细描摹过轮廓,形状是符合气质的温婉高雅。
眸光却不甚明亮,与舞台上的他一对比,几乎能称得上是黯然的,如珍珠被积尘笼罩,心如死灰。
谭笑怔愣了一下,莫名觉得李华的眼神有些熟悉。
很像是他记忆里的某个人。
但……是谁呢?
谭笑大脑实在混乱,大段大段的空白令思绪变得尤为艰涩,几乎转不动,故此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退役以来,他的情况其实一直在恶化。
成日困顿疲倦,却又不得好眠,腰伤缠绵煎熬,疼得坐立难安,后脑与肩膀更是酸麻难忍。
浑噩独影随行,阻隔了他思考的能力,让他陷在空茫懵懂的泥沼里,无法自拔。
……是谁呢,究竟是谁呢?
为了得到这个答案,谭笑只能迫使自己一遍又一遍回想。
好在李华是个不疾不徐的慢性子,给足了谭笑思索的时间。
半晌以后,谭笑灵光一闪,终于在琐碎中理出思绪。
得出的答案令他吃了一惊。
——那是他自己。
他于无法入眠的深夜,在洗手间千千万万次抬头,与镜中自己对视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萧瑟寥落有如深秋,万事万物都透着衰败绝望,与经年累月的麻木不仁。
玫瑰枯萎,草木荒芜。
李华没能看明白谭笑,谭笑却在这一刻醍醐灌顶,于是,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来。
“是吗,”谭笑歪了歪头,轻声喃喃,复问,“不难过吗?”
李华有些疑惑,定眼凝神才发觉,对方一张嬉皮笑脸虽未变过,眼角却泛了零星一点水光。
那点水光滑落得迅速,匆忙得几乎让人无从察觉。
真奇怪,他居然在流泪。
真奇怪,他居然连流泪都流得如此欢欣,简直能让人误会他在笑。
“不难过啊,”李华凑上前去,“你为什么,看起来比我还难过呢,师傅?”
李华几乎不敢置信,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在,为我而难过么?”
这是何等让人受宠若惊。
“是啊,”谭笑撇嘴,流露出的悲寂转眼一扫而空,重新欢天喜地起来,“我发现了,你是个骗子,你在骗我!”
“嗯?”李华完全跟不上他堪称两极分化的反应。
“不可能,”谭笑强调叫嚣着,“你骗我,你不可能不难过!”
李华妥协:“……好吧。”
谭笑得意忘形地笑起来:“被我识破了吧,徒弟,不要骗为师,为师可是个天才!嘶——扯到腰了扯到腰了……”
某个上一秒还手舞足蹈的天才下一秒就疼得咬牙瑟缩,阵阵发颤。
李华见他五官皱成一团,不似作假,赶忙起身到他身边扶住他,以免他栽倒在地:“谭笑,你怎么了?”
谭笑边抽气边咬着牙:“你……”
这一刻疼痛剧烈得几乎让他发不出声音,支吾半天李华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能让他枕在自己颈窝,双手扶在他腰间抱着他:“我背你去医院。”
李华看着体态清莹,力气却出奇大,一下就将谭笑背起来。
他后背贴着谭笑前胸,能切实感受到谭笑是如何浑身剧烈颤抖,甚至抽搐的。
谭笑的身体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疼出来的冷汗很快让李华后背的衣料濡湿一片。
上到出租车,谭笑腰半弯着,躺靠在李华肩膀,在疏漏的风声中说完了他刚才没说完的话:“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粉丝……”李华犹豫了一下,斟酌其词道,“可能是你的粉丝怕你被蹭热度,在我微博下面留了一些言,所以我搜了搜你。”
小部分电竞粉的素质是所有人有目共睹,避而远之的。
这一听谭笑就知道,李华的微博被爆破了。
身为闹剧的始作俑者,谭笑懊恼地咬了咬嘴唇:“不好意思啊。”
“不是你的问题,”李华温声笑道,“不用和我道歉,我很感谢你,也很高兴认识你。”
“为什么?”
“因为……”
因为从未有人为我出头,也从未有人为我落泪。
或许是骄傲的自卑心作祟,李华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好了好了,你肯定要说一些很肉麻的话,”谭笑一脸抗拒,“我可不想听,太恶心了。”
他腰疼得煎熬难捱,可也因从未有过的尖锐刺痛,让他有了这段时期从未有过的清醒。
车窗外明月朗朗,繁花满程。
是和他一地鸡毛截然相反的景象。
谭笑忽然有了个想法。
他想,如果世界上真有一个和他相似的灵魂,一朵曾经惊艳过他的玫瑰,那他愿意倾尽全部,给那人一段没有缺憾的旅途,一个前程似锦的未来。
没人来救他,可他想救别人。
“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谭笑嘀咕,佯装生气,“这不公平,好徒弟。”
车驶过减速带,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将他晃倒。
“我叫李华,”李华伸手扶了一把,稳稳托着他,“你好啊,谭笑。”
“李华?”谭笑始料未及,腰部烧灼肆虐的剧痛都不能阻止他笑出声,“就是那个,英语作文题,假如你是李华的李华?”
“对,”李华无奈点头,“是我。”
“真是个混账,”谭笑忍不住说,“你知道你害我扣了多少分吗?”
“真是不要脸,”李华表示无辜,“该不会真的有人作文拿不到分怪李华吧?”
“不怪李华怪谁啊?李华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好吗?”谭笑也很委屈,“不要反驳我,我腰很痛,你一反驳就更痛了。”
“……好吧,”李华认输投降,“不好意思啊。”
“原谅你了,”谭笑很大度,扶在腰间的手用了些力,尽量用交谈转移痛楚,“所以你为什么要叫李华?总不能是你爸爸希望你能在作文题多拿两分吧?”
“这是搞笑的版本。”李华没有否认,笑说。
“正式的版本呢?”
“那就有点矫情了,”李华说话总是很慢,带着循循善诱的温和,“你有没有听过,‘寒木春华’?”
寒木不凋,春花吐艳,各有所长。
谭笑沉吟片刻:“唔,真是个好名字。”
他疼得脸色发青,但这并不妨碍他笑得满面春风:“你好啊李华,你一定可以,站在更大的舞台上跳舞,成为大明星的。”
车停在医院门口。
谭笑整个腰部都是僵硬的,冰冷得让人心惊,仔细触摸,还能感受到抽搐的肌群,几乎动弹不得,下车下得十分费劲。
“谢谢,”李华小心搀扶他,“所以……你其实就是没听过这词吧,你就是在假装听过吧?”
“你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