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珊从被褥里拿出磨刀石和水银。
“梅珊姐姐!这是从哪里来的?”湘湘看着磨刀石,大抵猜到了什么。
“我原本准备等管家一走过来,就动手。你们到了,反而是救了他的性命。”梅珊望着管家,“我也不知道提前准备好这磨刀石和水银,是对是错。也许你们不来,我就酿成大错…”
“梅珊姐姐,你是不是来季府之前,就知道会发生危险?”湘湘的视线聚焦在那磨刀石上。
“这磨刀石和水银,并不是我进季府之前带着的。是我在镜匣的抽屉里找到的。”梅珊拍拍湘湘的背部,带着一丝丝安抚的意味,“我估计,这是季姨的遗物。”
“季姨?”
“就是三少爷的生母,小时候我的舅舅和季老爷在征兵时被收编到了一支队伍里。季姨知道我舅母是个不顶事的,总是格外看顾我。每天我还没有起床时,就能被季姨出门的声音吵醒。她总是拿着磨刀石和水银走街串巷,去给别的人家修东西,有些能工巧匠才会的机关,她也略懂一点。”提起三少爷的生母,梅珊轻轻地笑起来,摇曳的烛火照着她的脸,所以梅珊到底疯了没有?
“人来人往中,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店铺云集的街市,三少爷那时还不是三少爷呢,他总是哭着问,季姨什么时候回来?看到我饿的肚子咕咕叫,他又总是轻嗤一声,承诺等季姨回来,就给我带好吃的橘红糕。”回忆宛如藤蔓一般,将三少爷的懦弱和愚昧扫平,只串联起温馨的一幕幕。
“季姨说,等三少爷长大了,成了独当一面的小郎君,就让我做他的媳妇,我就能喊季姨一声娘了。”
梅珊用被子盖住下颌,望着窗棂上自己的侧影,“谁知道,我们再次相遇,居然是在奕欢绣坊。我站在外头等着坊主清算属于我的那份工钱,而三少爷牵着一匹白马,他衣着华贵,气度非凡,其他绣娘见他走到绣品跟前,各个羞赧地围着一起,说着悄悄话。”
梅珊从始至终,都没有提起那容貌妖冶的男鲛人,想起男鲛人那骇人的吻别,湘湘忽然有一点点懂得梅珊了。
“季姨总是会去寺庙祈福,希望季老爷能快点回来,她不求他加官进爵或是挣得什么功名,她只要季老爷平安。而我的舅母呢,却时时刻刻站在树干下一边晒衣服一边对着病重的娘指桑骂槐,我用力洗刷娘亲的衣服,因为舅母觉得这衣服沾染了病气,吩咐我必须用力搓洗。”梅珊道,“我心里再不屑也不敢表露。那时我还没有被舅母送去跟乡亲们一起采珠,可是三少爷无畏,他总是帮着我。”
“哺时一到,我看见季姨穿着黄色麻布衫,提着橘红糕慢悠悠地回来了。她虽然每天也很累,可是她不会像娘一样哀伤,整天只知道怨天尤人;也不会像舅母那样,动不动就和街坊撕破脸。她不怕吃苦头,她要是是我的娘就好了,我们都不怕吃苦头。”梅珊用被子掩住双目,似乎不像让湘湘看到自己眼泪簌簌而流的模样,“那些所有阴暗的过往里,只有季姨和三少爷是光鲜亮丽的模样。”
“梅珊,我知道你无辜。”任逍一把掀开了梅珊的被子,冷冷地说,“可是那阿溯到底和绣坊有没有关系?和投海的绣娘有没有关联?和发疯毒哑自己的绣娘有没有关系?和你有没有关系?”
“你也觉得我是凶手,是不是!”梅珊大笑起来,“公子!我是不怕死的!但是我不能被冤枉,我嫁进季府,才不是为了逃避县衙的审问!可是你知道百口莫辩的滋味么?我嫁进季府,就再也不用承受那鲛人的折磨!他一次又一次,故技重施,无非就是想要得到我!”
“得到你?他亲口说,要得到你吗?”任逍的逼问,似乎誓要击溃梅珊的心理防线。
“他不敢承认吗!”梅珊睁大眼睛,“就算是丰神俊朗的三少爷,都会对我产生占有欲,这鲛人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看来你隐瞒了什么。”任逍神色露出轻蔑之意,“我看,你才是不敢承认吧?”
梅珊漫不经心地拿出磨刀石和水银:
“我不敢吗?”
湘湘想夺走梅珊手上的磨刀石,梅珊却侧身让开,“放心,我不会想不开。”
这镜子已经十分干净了。
梅珊胸有成竹地捣鼓起镜子来,似乎对磨镜十分擅长:“我知道,无论是我,还是季姨,都不是福泽深厚之人。我嫁到了季家,却做不了几天的三少奶奶了,季姨撑了这么多年,却在季老爷成了射声校尉后就倒下了。你们都觉得我不配嫁给三少爷,是不是?可是我心里有一股气,我知道季姨这么多年肯定也是强撑着这么过来的。我靠绣出海底的风光得到了达官贵人的赏识,季姨努力将三少爷养大,这么拼命都是为什么?”
她将镜子磨好,递给湘湘看:
“看,我的手艺不错吧?”
“被关起来后,我日日半夜三更起来磨镜,我始终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小时候被舅母逼着在寒冬腊月去采珠,差点命丧东海,成为绣娘后好不容易和三少爷相认,为什么我不能择良木而栖?我怨恨很多人,我也恨那鲛人,他割开经脉用鲛人血暖我,让我逃脱舅母的叫嚣,得以乘船来到奕欢绣坊重新开始。不是那鲛人,我早就该下地狱了。可是我凭什么要向那个鲛人屈服!老天爷是不是觉得我依靠和鲛人的缘分,就该知恩图报?哼!我知道我逆天而行,追逐名利,不过是蜉蝣撼树,可是我不服啊!”
下一秒,梅珊就把镜子往地上掷去:“我才不是季姨!”
湘湘眼皮一跳,下一秒,镜子碾过床榻,撞在地板上,镜面裂开!
“该怨恨的是老天爷才对,是上天待我不公!”梅珊看着破镜,似乎心里舒坦了不少,独属于她的清高傲慢似乎再也遮掩不住,“湘湘,昨晚我还为自己的孤苦身世而辗转难眠,夜不能寐,今晚看到管家再次乘虚而入,我却想通了。鲛人对我一片痴心,季姨为了三少爷操劳半辈子,都没什么可稀奇的。我和三少爷,本来就有这样的好运气,只不过我从前畏首畏尾,始终还任人拿捏,所以不敢放手一搏罢了?”
“所以你嫁入季府,便是‘放手一搏’吗?”任逍道,“知道你对三少爷和鲛人都没有丝毫情意后,我居然觉得宽慰了许多。”
“哦?”梅珊望向任逍,“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她目光里的窥探警惕,倒是让任逍想起儿时在高枕楼最高层瞭望风景的时候,那时候,任逍何尝没有惶恐过?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任逍道,“若我和湘湘没有赶到,你的确岌岌可危。明日,恐怕你就得去衙门一趟了。”
“救我!你们必须救我!只要你们救我!我保证会想办法重新坐稳三少奶奶的位置!我会许诺你们重金…我在绣坊认识不少高门大户,我可以引荐给你们!”不出任逍所料,梅珊果然不愿意束手就擒,她就像龇牙咧嘴的小狼崽子,拉着任逍,明明无计可施,却还是要强撑着追求生机。
任逍当然明白这种感觉。
他在离开九黎的马车上,看着身旁安枕的湘湘,总是那样害怕-----如果我不是任逍呢?如果我不是高枕楼楼主的亲生儿子呢,如果那个假扮他的人,才是真正的任逍呢?他是不是被高枕楼骗了这么多年?自己是不是也是高枕楼的一枚棋子?要不然为什么爹爹什么都不允许他知道?若是随波逐流,当然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可是他还是要强撑着,去见证真相…
良久,任逍低哑的声音传来:“我会救你的。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吧。”
任逍捡起那被砸在地上的镜子,那镜子直径十五厘米,镜子的底端雕刻着一条人鱼,正欢快地游动着。镜身四角还有贝壳珊瑚,和叫不出名字的海底植物。
“你看,当你陨落大海时,是那鲛人救了你,是不是?你心里怨恨鲛人,觉得是鲛人在胁迫你,是不是?你不是伤害奕欢绣坊两位绣娘的凶手,是不是?可是为什么,你做梦却从来没有见到鲛人,也没有鬼扮演成鲛人来吓唬你呢?”
湘湘心想,男鲛人不是提到过,梅珊不是曾经救过男鲛人吗,只怕整个鲛人一族可都不愿意变成鬼吓唬梅珊呢。
梅珊正要辩解,任逍却像是读懂了梅珊的意思,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望着满面寒霜的梅珊:
“你的秘密,先藏好了。”
管家早已醒来,看到任逍坐在梅珊床边,正要喊人,任逍却露出挑衅的目光:
“管家,你还想不想活啊?”
烛火被任逍吹熄了,任逍提着剑走到管家跟前,黑漆漆的屋子里,任逍修长伶仃的身影,仿佛是无间地狱中走出的罗刹,竟然让管家不寒而栗。
“你!你杀了我,她也要被抓走!这个女的不祥,你帮她,你迟早倒霉!我早就跟老爷说了,三少奶奶不是什么好人!”管家大喊起来。
“哟,就你会信口雌黄吗?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就你一个下人,谁会在意啊?”任逍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将剑尖对准管家,“信不信,我让你成为杀害季夫人的凶手?”
梅珊松了一口气,连忙将镜子再次塞进衣柜里----没有人注意到,衣柜关上前,镜子发出的光芒。
梅珊始终不肯宣之于口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明天揭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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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蜉蝣撼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