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the fire (炉边)
——海伦·威尔逊在婚礼前夜的所见所闻
·
圣诞节那天我要和特里斯·弗里曼结婚,不在别处,正在尼恩斐。
一切早都准备起来,四处布置得真美。
再美也防不住败落。
这不是座顶好的宅子:弗里曼家是个一路没落的旧贵族姓氏,中间一度陷入经济绝境。老勋爵拍板答应独子跟我这么一个寡妇结婚,正是想借我手中的“遗产”挽救家族。听说他之前几乎结过一次婚,而我明面上的身份虽是个寡妇,但胜在年轻漂亮,表面看来,竟还是他们家沾了光。
整桩姻缘都是靠贝蒂·怀特搭上的。
婚前我与特里斯见过几次面,当那阴郁枯瘦的年轻人将一只手放在我耳后,我对他笑脸相迎。
计划并不复杂。
我嫁给特里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然后通过有技巧地投放砷而令我们共同亲爱的父亲长眠。然后我会再转过来,给我的丈夫也投放同样的元素。报纸上教学了一切必要手法,最终医生会判断这可怜的父子俩死于高烧。
然后,威尔逊太太回到伦敦,一桩心结已然了结。
然后,或许我会有资格幸福。
一切都自明日起始了。
我的指尖有些发抖,在屋里踱来踱去,最后决定将自己打扮一二,先轻轻将银指环脱下放在梳妆台上,转而去戴耳饰。两枚被浇筑成蕾丝花片状的铂金耳坠,中央各点缀两粒小珍珠,是弗里曼少爷给我的订婚礼物。
我收拾停当,望着镜中。
人家都说,要是往同一副画面里看得太久,无论看什么都会变得陌生。现在我就有这种感觉,仿佛再继续这么望下去,就会有一个洞从镜子上裂开,继而有人叫道:“海伦!……海伦!”我受不了这样,浑身哆嗦起来,又犹豫着要不要戴回我的旧指环。
最后还是戴了,如果特里斯问起来,我就说是母亲给我的。
大宅里冷冷清清的,佣人们肯定疑惑着为何在圣诞这样用人的日子,反而偏偏给他们放了假,仿佛尼恩斐没有任何人期待节日和婚礼的到来。原本不该这样,是我说服了特里斯,贝蒂·怀特又说服了弗里曼勋爵夫人,最后全按照我的意愿来办。就这么办成了。
丝绸长裙滚过我的身体,我已穿戴整齐。
外面有伶伶仃仃的脚步声在走,真是叫人心烦意乱。
随即有敲门声传来。
贝蒂·怀特自阴影里浮现,告知我大家现在都在一楼大厅,因为牧师过来了,所有人都下去围炉说点夜话。牧师是我未婚夫的舅舅,这么算来,这房子里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沾亲带故。
但今晚?所有人在炉前?
“这不合规矩吧?”
“唉,尼恩斐如今也维持不住什么规矩啦。”
我点点头,应声走了出去。
经过楼梯的时候,贝蒂·怀特隐去了,而我独自向前,看见特里斯背对我站在那里。我很高兴不用直面他的眼神,那里面总有一种阴冷。我并不是怕他,只是厌恶他。
他转过来,又改成远远望着我,目光审视,充满阴郁、克制、疏离。
我全当看不见,只管微笑着,甜蜜蜜叫了声:“特德。”
他眼神不变。
朝他走去,我们一前一后下楼。
大厅里灯火如昼,特里斯的父母坐在炉火边,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至少看来都很喜欢我。他父亲身材魁梧,身形佝偻,显然饱受某种腰背疾病之苦。他母亲倒和善许多,不过一副温和虚弱的模样,我听说就是因为她身体欠佳,所以这么多年只有特里斯一个孩子。她一定要我们俩坐在靠近炉火的另一端,说那里更暖和。
“外面下着雪呢。”弗里曼夫人道。
我说,我不怕雪。我出生的地方几乎没下过雪,这么一看只有新奇,冷什么的都不在意了。
弗里曼夫人笑了:“还是个天真的小女孩儿呢。”
没人反驳她,因为在座都知道我已逝的丈夫是个什么人,以及他的特殊情况允许我跟他相伴多年,仍然是个处女。这些话自然半真半假,因为威尔逊太太的丈夫是威尔逊先生——一个彻底编出来的人。
而我跟天真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你看错了。”勋爵终于开口,声音闷得像一大口井中的钟,“外面不是下雪,是下雨。”
“真的?可现在都十二月了。”
“是下雨。”
“那我错了。”
应和着他的判断一样,一道闪电从漆黑的夜空里横劈而下。
炉火劈啪作响,那位牧师原本在火炉旁昏昏欲睡,也被这一下惊醒了,肥胖的身躯摆动着,奇怪地像一只待宰的乳猪。
我抬起头,见大厅正对着的前门处,门锁也轻轻摇晃了两下。
特里斯也盯着那里看。
弗里曼夫人则像要晕倒了一样,脸色惨白。不多时晃动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令人心悸的叩动声,是个不速之客站在雨里,正一下下平稳地敲着门。
我的心狂跳起来,头脑也一阵眩晕。
镜子……镜子里那个黑洞又出现了,它照着黑洞洞的我。有个人在哭,又自己跟自己说,不要哭。有个人在水边跑,镜子黑洞洞地望向我。那声音大喊一声:海伦!
门咚咚作响。
勋爵喝道:“怀特!”
她像一只沉默潜行在黑夜中的老动物,闻声而出,经过牧师时,他突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贝蒂·怀特从前门回来的时候,身侧跟着方才的来客,我一见那张脸就心中一松。并没出什么乱子,只是突然造访了一个我认为自己不会再见到的人。
蒂金斯小姐,我的最大帮助人,我名义上的堂姐。
其实我见过她不少回了,但在耀眼的灯光下,她的身形如每一次般令我避目。颧骨方凸,四肢魁梧,眼睛下被一条白布凌乱地横缠两圈,平行于嘴唇,只显足了可怖可怪。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来自伦敦的蒂金斯小姐。”贝蒂·怀特说,“她收到了一封匿名邀请,来为婚礼献上娱乐。”
献上娱乐?
这我可不信。蒂金斯小姐知道我要做的事,至少在我与贝蒂·怀特频繁联络间,她对我有过一些隐晦的劝导,但我也没错过她决心置身事外的暗示。最后一面时她上上下下打量我的脸,说我变了样了,和刚上伦敦来时简直不像同一个女孩。我是变了,我心里知道。
但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
她是来帮助我,还是来阻碍我?
我默不作声。
勋爵气愤地嚷道:“谁干的好事?”
他这样粗鲁,蒂金斯小姐却不以为意。她庞大的身躯耸立在炉火边,面上显露出一个略带滑稽的笑容:“我收了一大笔演出费的,先生。老远地坐车过来可不是件轻松事啊,还是这种天气,马车夫们一听是要到尼恩斐来,都直摇头呢。”
勋爵没再说什么。
贝蒂·怀特走后,蒂金斯小姐闲适地晃荡一圈,踱步到牧师面前,弯腰低声几句,相当随意在他面前坐下了。
我往那处看了两眼,不清楚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这一边谈话也继续。
“我没想要别的。”勋爵说,“只希望新人的婚礼能够平静、顺利。”
“平静、顺利。”夫人也说。
“平静、顺利。”勋爵又重复一遍,下巴颏微微发颤着。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不断含笑应是。
特里斯面沉如水,单手托腮,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
“要是你姑母还在该多好啊,特德!”有一段短暂的静止后,夫人不由自主地喊道,“可她……真是……”
勋爵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不断摇着头。我往后靠坐下来,转过脸,望着壁炉正对的墙上,一张年代久远的油画全家福高悬。上面的勋爵,比现在年轻不少,红脸颊、粗脖子,像头年轻又精力旺盛的大野兽。他站在一对夫妻背后,手放在扶手椅上,旁边是个年轻姑娘,深睫墨黛,耳畔插着一朵玫瑰,笑靥如花。
夫人注意到我的目光,笑道:“海伦,那就是特德的姑母,格温德琳·弗里曼小姐。真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儿,你不觉得吗?”
我注意到蒂金斯小姐不知何时转头过来,也聚精会神看那幅全家福。
勋爵整张脸不自在地鼓动着。
半晌他才恢复常态,刻意若无其事道:“我的姐姐,当年什么都好,最后竟沦落到嫁给那么一个病恹恹又一事无成的娘娘腔!那人不做实事,海伦小姐。人要脚踏实地,而不是坚持漂到大洋彼岸一个愚蠢的东方小国去,专门就为了死在那儿,留下残疾又生病的妻子守寡……唉,格温德琳去世得太早了,我们都很痛心。”
夫人勉强笑了笑,恳切地说:“她那么喜欢特德!”
她看起来心烦意乱,或许因为伴随那话音落下,特里斯很不明显地嗤笑一声。其实即使在那之前,我对此也并不怎么相信。
蒂金斯小姐失去兴趣,同样别开目光。
外面雨下得厉害。
我穿着薄薄的长裙,坐在壁炉的热气之中,并不冷,但手脚都变得潮湿,仿佛随时会有一滴小水珠从皮肤内部萌生而出,再缓缓落下。我又抬头去看那幅全家画像,里面站着的四个人,如今已经死了三个,还有一个最迟明天就该死了。我怀疑他们的灵魂都回到了画像里,因为在那画上,所有逝者都栩栩如生,弗里曼小姐尤其如此。
她神秘地望着我,看得久了,简直像要晃一晃那画框,从里面笑盈盈地走出来。
弗里曼夫人忽然起身。
她环视四周,面上有种神经衰弱的微笑,肩膀轻轻颤动着:“我想去楼上补补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炉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