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the port (海港)
——时隔已久,以幸莉娅·弗里曼为名生活的女孩的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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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印度女人。
她们唱歌时我做了梦,恍惚里有许多魑魅一样的小灰影在窗户边上走来走去。再眨眨眼睛,快门咔嚓一响,窗口已经没有了猫咪,小小灰色的影子轻轻落在地上。我看见我当家庭女教师那家的小女儿皮米·拉贾帕克沙抱着猫咪站在过道里。
“亲爱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叫了她一声,她没应,却往我走近了一步。
然后我才发现,不是皮米,竟是我母亲走了进来,身上出现一个血洞。特里斯张开剪刀,我破碎的耳垂从血肉模糊还原如初。父亲在房中埋头写文章,他张开嘴,发出的却是沙哑垂死的声音:“杨先生到了吗?”
我说(我也不知为何要这般说):“杨先生上英国去了!”
他问:“真的?他上那儿去做什么?”
“因为,”弗里曼勋爵夫人哀伤地说,“没有中国了。”
我便惊醒了。
接连好几个日夜的上吐下泻后,我病恹恹地缩在船舱之中,浑身肮脏又不安。是那些印度女人照拂着我,我躺在层层叠叠的纱丽里,听着她们用虫鸣般温柔、嘈杂又虚幻的语言交流。
一个叫黛伊塔的年轻姑娘把手放在我胸口,她轻轻唱起歌:“哦……”
“幸莉娅。”吹灭灯后她爬到我耳边。“要我倒水给你吗?”
“谢谢你,然后躺到我身边来吧。”
黛伊塔照做了,天真地咯咯笑着。她和船舱里的其他女人一样,与兄弟丈夫相伴乘上轮船,从此远离故土,再不复还。
她问我:“你又是为何要到英国去?”
我便与她讲故事。
六年前我偷渡上了往印度的客船,具体过程我不愿提了,简而概之是又差点把命给搭进去,就是那趟航行彻底败掉了我的身体。就为了去印度。后来我想,当初怎么会听错了呢?但其实不管听不听错,到最后我想必仍然会选这条路,因着终究离中国近些啊。但即使等船靠岸后,我也再没有离开印度。我靠在那片热带地域上教本地商贾家的儿童英文、绘画和钢琴过活,却怎么也适应不了这片土地上的气候。每逢换季我都生病:呕吐、癫痫发作、神志不清地做梦。我的脸和身子一次次瘦成了现在这可怖模样。
直到今年中,有个好心医生愿意提供门路,说我若愿意,能被很方便地安排着回英国去。
“我答应了。”我朝黛伊塔叹息道,“我养母一家子都在英国,想来也不算无处可去。”
“那你当初偷渡走又是为什么?”
可我只微笑着,对此一言不发,正如我关于自己从印度返还英国的故事也经过多方简略。
之前从尼恩斐带走的东西,我竭尽全力也没能保存下来几样,不过还剩下照片与两条项链:一条父亲的 ,一条弗里曼夫人的,都是红的坠子。我把那根护身符戴上了,感到身下船舱飘啊飘啊,昏昏沉沉间又做起梦来。我一到船上就生病,好在这回我身上有合法出行的身份文件,得以住在客舱中,稍有改善的旅途环境对我身体也有些益处。
船到后我与印度女人们分道扬镳,独自徘徊在东印度码头【1】之上,却突觉雨后的地面凉而潮湿,人们在我头顶而非身边走来走去,如同幻影。那些光晕一样的人形遥远地移动,其中一副由远及近,在我身边似乎在看,只是不知看到了什么。
那声音道:“中国人?”
之后万籁俱寂。
再能坐起身来时,港口早已不见踪影,我到了伦敦一处公寓之中,蒙受一位简小姐的照料与恩惠。
“你在港口晕过去了,除了怀里紧紧扣着的一个小包裹外,其他都被趁乱偷走。是蒂金斯小姐捡你回来。”她告诉我,“小姐之前雇我照料另一位夫人,前些日子那位夫人出嫁了,不要带我,我正好过来这里帮衬。你怎么称呼?”
“幸莉娅。”我说,“幸莉娅·弗里曼——这位蒂金斯小姐又是谁?”
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正是在告诉简自己姓名的第二天。
蒂金斯小姐,一个身材高大、强壮如豹的中年女人,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的,但似乎在这一带的艺术圈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使身处室内,她脸上也扣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金属面具,既没遮住眼睛也没遮住下巴,仅仅在鼻子上包了一层高耸的形状,近似鹰钩。
察觉我观察,她冷漠的面孔上绽放出一抹同样淡漠的微笑。
“好看吗?”蒂金斯小姐问我。
“……与你其他五官不太和谐。”我道。
蒂金斯小姐耸耸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抚摸着鼻尖。根据我随后几日来的观察,她脾气确实异常古怪,颇有种喜怒无常。单看这形容容易令人想起特里斯,但两者一丝一毫也不相像。我仍然记得对蒂金斯小姐最初的印象,那句半昏半醒间的“中国人”。
我其实有点怕她再提起这话茬,但多虑了。
那个词像只出现在梦里。
总而言之,蒂金斯小姐救了我两次。第一次在港口,第二次是无偿提供给我住处,让我不至于身无分文又流落街头。
她还会帮助我第三次——
“弗里曼。”她用轻慢的、歌唱似的沙哑口吻道,“尼恩斐,我知道那个地方。你想到那里去?”
“是,蒂金斯小姐。”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正如她只对我称呼姓氏,在这点上我们俩都有点怪异的默契。也不知她与弗里曼家是何时建立了渊源,总之她挂着一副神秘的微笑,答应叫车送我到尼恩斐去。直到临行前夜简有事回家,我才再见着她,应门时头发披散,裙子在我肌肤松弛的瘦削身体上直晃荡。
“你不必过来的。”我攥住一把褶皱,“这真是……。”
“你的头发真丑。”她漫不经心地打断,“就这样出远门?”
没有了简,到头来竟是蒂金斯小姐亲手为我理发。她拿起我的一把发丝,将所有干枯的、分叉的暗淡发尾都剪掉。当她粗糙的手指游走过我耳廓,我突然很不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你会把我的耳朵剪掉吗?”
“别犯傻。”
蒂金斯小姐把剪刀放回梳妆台。
我的头发和身体一样营养不良,说是黑,也不算漆黑,而且和婴儿的一样又细又软。她单手一拢就抓住了所有发尾,手指慢慢碾着,又摸了摸我耳垂上扭曲的深疤。镜中倒映出的女人眼眶深陷、目光无神,被一颗硕大粗糙的红石头穿上银线挂在身上。
在印度的六年带走了我的青春,只还回死气沉沉。
我直愣愣地望着那影像。
蒂金斯小姐帮我解开脖子上的布帘,抖落碎发:“楼上放了水,去洗完就躺下吧,明天要坐一整天的车。”
“谢谢你。”
我上楼脱了衣服,想着项链不掉色,干脆没摘。
水还是烫,我蹲在浴缸边缘,单手在里面探了一下就拿出来。当又一阵头痛袭来,我慢慢放任躺倒在凉凉的瓷砖地板上,怀抱婴儿般把手交叉在胸口,粗粝的石块边缘蹭着我自己的下巴。
我躺了不知多久,甚至可能在那儿睡着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
“弗里曼小姐?”
我紧闭着眼睛,光着身子在地板上左卧蜷缩成一团。蒂金斯小姐开门进来,粗粝的手部皮肤擦过我肩颈和腰腹的皮肤。这回再试时,水不再那么烫了,她直接弯腰将我抱起来放进去。我睁开眼睛,发现她在看我肋上,先天畸形地凸起来的那一小块。
蒂金斯小姐没说话,我先开口了。
我问她:“好看吗?”
她微微挑眉,随后语出惊人:“你不觉得这长得像个鼻子吗。”
“谁的?”
“某个人的。”
我用五根手指掩住那处:“现在这某人可得淹死了。”
蒂金斯小姐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异常沙哑,比起笑更像在咳嗽。
“跟你说话比跟上一个住这儿的姑娘有意思。”
“你也救过她吗?”
“可能吧,不过我不喜欢这个词儿。我不信什么救不救的。要有这一说,我不会让她就那么千里迢迢跑去把自个儿毁掉,但跟我没关系。”
“简说她要去嫁人。”
“她这么说的?是。尼恩斐有个人叫特里斯·弗里曼。也许你听说过?”
特里斯!
我从未想过会在此情此景下再听见他名字,吃了一惊后,头脑瞬间清醒了。
“你说的那姑娘……要嫁特里斯·弗里曼? ”
“不错。”蒂金斯小姐道,表情不知为何格外玩味。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身子沉进去水里,喃喃自语道:“那真是进了个火坑啊。”
“你还真认得他。”
“不止。当年本该是我嫁给他。”
蒂金斯小姐又看了我一会儿,语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还真有意思。”她子笑打量着我,又道:“那女孩是女妖,真论起来,不知道跳火坑的是谁呢。不过你说说,他是怎么样的火坑?”
我摇摇头,沉默着对她展开了自己在水中枯瘦、黯淡、伤痕遍布的身体。水逐渐变温,随即转凉。蒂金斯小姐伸出一只手臂扶我出来,它如铁般坚硬。我没有避忌在她面前擦干身体、换上睡裙。当她和之前般轻松将我抱在怀里下楼去时,我同样平静顺从,只在心里惊奇于一个女人竟能具备如此遒劲特质。
这时她又道:“弗里曼小姐,明日我与你同去。”
“和我一起?我没病到那么重,睡一觉就好了。”
“说不定我去看戏呢。”蒂金斯小姐不冷不淡道,同时将我放到床上。
我抿了抿嘴唇:“我该报答你。”
“哎哟,真的?你能报答什么?”
她问得好。
我说不出来,遂再次沉默。
蒂金斯小姐离开了房间,明日将舟车劳顿,我该早些休息。
该收拾的物件也应一并打理整齐。我确认给弗里曼夫人的项链放入了照片所在的信封,又摸到了一把宝石小手|枪。几枚子弹多年来一直安安稳稳在那里,自从被母亲用了一颗自杀后,再没有被人使过。多年过去,不知道子弹会不会生锈。
只有我的心已经生锈了。
【1】东印度码头,位于英国伦敦,建于1803年至1806年之间,是19世纪初在泰晤士河上建造的第三个码头,用于往来印度。它于1967年关闭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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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看过并且还记得时间线版的读者:汤幸在这一节的行为逻辑和动机有重大变动,请尽可能忘记之前看过的内容!(手动扑灭记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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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