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e who is drowned(将溺之人)
——维吉尼亚·琼恩孤身一人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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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清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去的。
也许我喊出来了:不,不对,伊兹拉,你说好了要跟我过一辈子,说好了跟我回去间我父亲母亲的啊!我真觉得我喊了,可为什么那个叫夏洛特的漂亮太太用那么一副怜悯的神色望着我,朝伊兹拉连连叹息,甚至好心叫女佣把我搀扶回去呢?真像个噩梦,我也希望自己在做梦,这样醒来后又能重新开始。但倘若不是梦,我又该如何是好?我在昏睡中苦苦祈求上帝给我个答案,却只能像乘坐着梦中失控的马车一样横冲直撞,抓住每一件我还能堪堪碰到的东西。
我抓住的正是伊兹拉。
我像抓住正好漂到眼前的稻草一样抓住他。
“维维。”那天之后他来看我,像热恋时一般温柔地坐在我床边,“那天你朝夏洛特大吵大嚷,可全然不是淑女的行为,下次不要这样了。她是主编的女儿,是我与她的结合加速了我与你的重逢。我还爱你,这不才最重要吗?”
“真的?”我呜咽着问。
“当然。”他抚摸着我的额头,“等你感觉好些……如果约翰……我知道他不能够让你……也许我们两个,可以在这里共筑一处爱巢,重温旧梦。有空我再来找你,好吗?别哭了,赶快起来擦擦脸,我的好姑娘。”
然后他走了。
伊兹拉没有亏待我,他现在出人头地,慷慨地拿钱给家里雇了一个新女佣,她帮我做所有原本我来做的活。
可是随即而至的星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我天天都因为头疼在床上躺着,望着新女佣走来走去。
她叫露西,满脸雀斑,说起话来满口方言。
从某种程度上讲,她替代了我。
替代我去早市;替代我干别的。
可她不能替代我嫁给约翰!
是啊,伊兹拉另娶,而我是和约翰宣誓过的妻子。露西对我很恭敬,但在我和伊兹拉之间这事上,总往我并不喜欢的方向劝我,中心思想便是一个词:“知足”。
要知足,罗伯特太太。
每当她这么一开口,我就什么话也不愿同她多讲了。
可我还能跟谁说说心里话,以及我心中的苦闷无措呢?我想念海伦,她曾是我的知心好友,但如今也不成了。现在我愈发确信,那日离开我屋子的时候,她确实展现出了一种逃离的态度。
再说伊兹拉的反应正中她猜测,我满心羞耻,实在不敢再见她。
而且有露西在,我还怎么把海伦偷请进屋来?
不像约翰,露西可是个会走来走去的健全人!
我想不清楚,头也更痛了。
月底伊兹拉终于再度来访,为我带来一大束美丽的百合花,就放在我床上。我爬起来探身去看那些花儿的时候,他忽然从后面搂着我,亲吻起我的头发。
“你想想,”他哄着我宽衣解带,“你跟约翰结婚,本质上跟同我结婚没有分别呀。”
“可是我,”他笃定的态度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心里,我……”
“怕什么呢?亲爱的姑娘,一切都不会变的。温蒂近日心情很暴躁,总是呕吐,同她在一块儿真累。我一想到你就来了,和以前一个样。”
我想,伊兹拉在安慰我,一切都不会变,我们可以像从前那样。我实际上是他的妻子,毕竟约翰·罗伯特太太和伊兹拉·罗伯特太太都是罗伯特太太,听起来一个样,没有分别。他说我永远是罗伯特太太。我背后的扣子已经松开了,伊兹拉抱着我,把手放在我出门前一点点拉紧的胸衣系带上。他缓缓拉动。
那是一个很温柔很美好的时刻,或者,本该如此。
因为我是想相信他、依靠他的,不是吗?
归根究底,他是我选择的男人。
如果连自己所爱的人也不能交付信任,这也太可悲了。
可就在那个时候……他将手放在我背上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的不是爱,而是海伦。海伦说过的话。那颗星星。车上的罗伯特太太。她也是罗伯特太太。
上帝啊,她才是罗伯特太太!
而且她呕吐……什么人才总呕吐……
这想法叫我顿时一抽搐。
伊兹拉措手不及,语气带了些责备:“你又怎么了?”
“不对!”我哭道,“我确实不真是约翰的妻子,可你不还是娶了别人吗!”
“我不都说过了,我娶她是为了——”
“她怀孕了。”
“维维!”
“她怀孕了……”
我紧紧抱住胸口,把内衣带子从伊兹拉手里抢了过来,心里痛不欲生,不仅为我自己,还为了夏洛特·罗伯特太太。我真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让我绕了这么久。伊兹拉的婚姻跟我的一点也不一样,他有了真正的罗伯特太太,其他女孩只能当情妇。我是在和一个有妇之夫毫无廉耻地厮混,而伊兹拉不可以同时拥有我们两个,因为这不公平。他不可以!
至于我,我的丈夫是……天啊……是约翰·罗伯特!
这才是“两全其美”的陷阱所在,因为但凡伊兹拉不要我,我就只能属于约翰。
我就真要如海伦所说,一辈子跟那样一个人拴在一起了!
这结论让我恐惧万分。
在伊兹拉的呼喊里,我在最后一刻反了悔,衣冠不整夺门而出。但外面天气阴冷阴冷的,无处给我去,我只得狼狈不安地在街巷里游荡半夜,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回罗伯特家来。
约翰还在床上,他态度冷漠,一切似乎如常。
第二天被伊兹拉支走的露西也回来了,他本人则再没出现过。
我又过上了浑浑噩噩、天天头痛的日子。
这样子一个月后,我自己也受不了了。如果无论如何也没法离婚(可怕的字眼!)【1】,我至少要从这个浸透泪水的地方搬出去,和罗伯特家的男人一刀两断。露西出门去了,约翰躺在床上,我擦干眼泪朝他告知了这一决定。
“现在有人照顾你。”我又补充道,“我要带着自己的东西回家了。”
他满是胡须的头颅从靠垫旁缓慢抬起,满是病容的面孔忽然让我感到了威胁。
约翰用熟悉得可怕的口吻道:“疯女人。”
“什么?”
“背信弃义。”他轻蔑地望着我,“你嫁给我时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打着倾慕我、愿意无私照料我的名义,实际上对我的弟弟抱有不实的妄想!你就不能有些廉耻,少说些好像他背弃了你的无稽之谈吗?”
约翰的话让我浑身发冷,我想到了那些每次都被烧掉的信。
为了“避嫌”,伊兹拉不让我保留任何能证明我们关系的物件,原来留在这里等我!
难道夏洛特太太对我的指控毫无反应,也是因为伊兹拉事先告诉她我擅长妄想吗?
我两手气得冰凉发抖:“无稽之谈?等我登门上报社去告发他,我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无稽之谈!”
其实这在当时还是句气话,我不知道报社在哪里。
就算打听出来,谁会相信我没有证据的自白,我会不会被当成疯女人送到疯人院去?
本来我还想着从长计议,可没几天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从上面下来了伊兹拉和一位绅士。露西去应门,我则很不自然地绞着手、低着头,故意不看他。
“就是她?”那位绅士低声道,伊兹拉点了点头。
他随即满面笑容走向我,风度翩翩伸出手来:“罗伯特太太。”
“你是?”
“伍德医生。”伊兹拉为我们介绍,态度和往日无异,我犹豫着跟医生握了握。
“这边请,伍德医生。”
他们一行人进了约翰的房间,我本也下意识要进去,却被露西忽然抓住了手臂,她引领我在客厅坐下。
“你知道他要来?”我察觉到什么,“他是什么人,露西?”
“他是医生呀,太太。”
我有些糊涂,但低沉的谈话声从紧闭的房门传来,我的头脑里浮现出了约翰那一对小细腿。这是能治疗的吗?我用了些露西沏的茶,又胡思乱想了一阵后,门终于打开。
伍德医生款款走出,却直向我而来,在我身侧落座。
“不要紧张,罗伯特太太,我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他和蔼道,“你丈夫卧病在床多久了?”
“很多年了。”我说,心里却莫名不安。这问题难道不该问伊兹拉吗?
“真是遗憾。你们结婚多长时间?”
“两年。”
“那肯定很难,照顾一个这样的病人。”
“哦,是的。”我的鼻子一酸,“是这样,先生!”
“我猜你走入这段婚姻时肯定没有顾及到这些,对不对?我听说你长期头痛,可否同我讲一讲是白天痛,还是夜里痛,频率如何?”
“主要是晚上。”我谨慎地说,“有时睡不着觉。”
“思虑过多的缘故?”
“是,先生。”我深吸口气,“说实话,我——”
但忽然间我犹豫了,我注意到伊兹拉的鞋尖在半敞的约翰的房门里。伍德医生就在这时道:“也许以你的情况,多加休息才最好,而不是照顾病人。”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看见伊兹拉的鞋尖收回去了。
“你的脸色看着真苍白,罗伯特太太。如果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请一定……”
“医生。”我眼睛紧盯着门边,口吻里带恳求道:“既然如此,我想离开这儿。到乡间去休养,怎样都行,我受不了了!”
“怎么说?”
“我是被骗到这儿嫁给病人的。”我的喉咙咯咯作响,“伊兹拉·罗伯特曾对我许下承诺,他——”
门突然滑开,伊兹拉出现在门口。
我浑身都绷紧了。
“没事了。”伍德医生道,语气和先前一般和蔼,叫我不由以为话是对我说的。可下一秒我意识到他的脸分明朝向的是伊兹拉,后者微笑点头。
“确实像你们二位绅士所说一样,这可怜的姑娘有精神错乱。”伍德医生重新转向我,“不要害怕,罗伯特太太。跟我到‘乡间’去吧,护士们会帮助你的。”
我张大了嘴巴,可是气出不来,只发出了可怜的一声:“不……”
“我来帮忙。”露西自告奋勇,上前搀住我的一条胳膊。
伊兹拉仍然面带爱怜的微笑,无可奈何地冲我摇着头。
“不!”我终于喊了出来,嚎啕大哭、拼命挣扎。
来治约翰的医生?我怎么会这么想,这魔鬼一开始就分明冲着我来,去找约翰也只是为了进一步算计我。至于外面那辆马车,不用问就知道是开往疯人院的【2】。他们骗我还不够,不给我留一丝证据还不够,他们要整死我、杀了我!
我像一只扑扇翅膀的鹅一样将露西甩在地上,她喊叫起来。
“小心。”伍德医生说,“看这位太太那么小的个子,发疯时怎么那么大的力气!”
“我没疯。”我喊道,也不知那些凄厉怨毒的尖叫声传了多远:“我没疯!”
“你还好吗,露西?”伍德医生问,他也已经快抓不住我了:“唉,要不还是把她绑起来吧。可怜的罗伯特太太,我也不希望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我去看看有什么用得上的。”伊兹拉说。
我终于意识到挣扎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
“先生,医生,我没有精神错乱。”我竭力放松吓得痉挛的身体,牙齿仍然直打颤,手指在伍德医生坚硬的衣褶上滑动:“我只是给吓着了,我平时不那样的。至于关于伊兹拉·罗伯特先生的那些话,实际全是我故意编出来、想满足一番幻想的。我心里知道那是假的,我没疯哪……”
制衡着我的力道果然松动了。
我滚到地上,浑身发抖地抱着头脸。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头顶道:“所以你承认了?你终于承认空口污蔑罗伯特先生了?”
“我什么都承认,只要别把我拉到疯人院里去,求求你……”
【1】受宗教和社会因素所限,维吉尼亚没有提出离婚的资格。
【2】维多利亚时代,即使是没有精神疾病的女性,也很容易因做出与社会期许相悖的行为被送入疯人院。疯人院的医生甚至时常成为丈夫“解决”不合心意的妻子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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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读者 子笑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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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将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