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e who is shocked(受创之人)
——仍是维吉尼亚·琼恩和海伦·温格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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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一再劝我,我终于下定决心,用她的办法跟她去过节。
可还剩下最后一个待解决的问题。
那就是,我没有一件像样的裙子能穿到这种场合去。
嫁来罗伯特家后我不是没添置过新衣服,但都过于朴素,出席不了什么好场合。看来看去,最好的一条裙子竟然是我结婚当天穿的礼服,我可不能穿那个,因为心里面觉得真怪。
不过海伦说,我可以穿她的衣服,如果我“不介意”的话。
她没明说不介意什么,只是委婉提及自己做过检查,至少近几年没有什么难言之隐。
“当然不介意,你真是太好了。”
海伦提出来我家,说是虽然要借穿她的衣服,但再到她住的地方去就不必了。我模模糊糊地感到这和她那不光彩的身份有关。据我所知,那时候有三种妓|女,一种在军营,一种住妓院,最后一种像海伦一眼常在住所和黑暗的大街上接客。
我从来不去想象她“工作”时是什么样子,两种形象就这么割裂开,好像世界上其实有两个海伦。
我等着她来。
装病计划已经持续了几天,我穿着薄睡裙坐在床上,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这样她来的时候不用敲门。当天傍晚我兴奋又焦虑,加上有只蚊虫叮了我的后肩胛,怎么坐着都难受。最焦灼间我居然把自己的背给抓破了,痛盖过痒,可痒了又痛,痛了还痒,只能狼狈地滑到地板上,一手扶着床架,一手绕到后面又掐又抓。
突然门轻轻动了动,是海伦进来了。
我不禁困窘得满脸通红,毕竟头仍然半枕在手臂上,姿态一定像个炫技而成的怪异石膏像。
她果然看着我笑了笑,轻手轻脚走进来。
一点壁炉的火光照耀在海伦走过的地板上,连带她一路横穿房间的身姿。她化了浓妆,头发用一块金色头巾高高盘起,穿着同样艳丽的衣裙和披肩,全是海伦自己做的。我看得目不转睛,想起她明面上的工作正是个女裁缝,活做得自然比我更灵巧纯熟。
海伦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项链给我,上面的珠坠闪闪发光,漂亮极了。
“当然啦,都不值钱,不过可以搭衣服。”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那枚银戒指还在上面:“据说这上面以前是颗好大的祖母绿宝石呢!可我自己没见过。算了,先看看你的裙子。”
我的衣服!
海伦带给我一条可爱的玫瑰色连衣裙,和她身上那种过分艳丽的风格并不一样。不过我想没有她那种奇特的气质,穿她那种衣服也是适得其反。
海伦帮我解开搭扣:“深呼吸,薇缇。”
我们不敢点灯,一切在浅灰色的房间内景里朦朦胧胧。她带来的那串项链放在床单上,浅色的玻璃珠散发出星星点点的乳白柔光。我拾起项链,想解开上面那个小小的结扣,可同一时间,我只穿了一半的衣服正好从身上掉了下去。
这变故叫我分了心,手上力气加大,项链竟然断了!
珠子滚得哪里都是。
我好不容易把一声惊叫压回嗓子里,赶紧跪下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去捡。
因为太慌张,手臂又给卡在了床缝里,我只得另一手用力按在床板上,崩溃地将额头贴在手背。那姿势真像在祈祷。
“维吉尼亚?”就在此时,突然有人从隔壁喊了我一声。
我一惊,正条件反射要起身,海伦突然再度将手搭在我背上,仅隔着层薄薄的内衣,有种凉凉的触感。
她的指尖皮肤十分粗糙,从我身上移开的时候,更明显的粗粝触觉蔓延了我的整个背部。我浑身一颤,不由转头看她,莫名希望她能再做一次。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冒出来的怪念头。
与此同时,约翰的声音消失了。
海伦悄声道:“来,起来,先把衣服穿上。”
我恍恍惚惚站起来,仿佛背上还残留着海伦的触碰,比被蚊虫叮咬的部分更加难以忽视。她帮助我穿上胸衣,随后是裙子。
来不及照镜子,海伦把我转过来仔细看着,舌尖顶着左腮,双眼闪闪发光。
“你可真漂亮!我看你也不需要什么项链。唉,要是我也能像你几分就好了,过来,亲爱的姑娘,拿着这朵花儿。”
我照做了,完全任由她摆弄。
海伦替我整了整头发,给我化妆,确定没人会认出我来。随后我确认家里一切安好,跟着她轻手轻脚出门。
那晚我过得真快乐。
节目好看极了,游艺宫里有种雾蒙蒙的玫瑰色景致,整座舞台充满奇光异彩。演员们穿亮片闪闪的紧身胸衣、戴金耳坠。我仔细观察着,贪婪地舔了舔嘴唇,旁边海伦拽着我的胳膊,发疯一样地大笑。
“你激动吧?你没来过这种地方是不是?”
她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称赞我多么漂亮,以及她自己一到我面前就立即黯然失色了。但在我看来,一到灯光下,分明是所有光线都故意找到海伦,然后一股脑泼在她身上。这么望着她时我近乎热泪盈眶,心里使劲想找一个属于她的形容词,也许是亲切。不,不只是亲切,是美。真的!平生第一次,我觉得她长得美。海伦也许对我的暗地赞美毫无察觉,她像个神话里的仙女般飞来飞去。近乎整夜我们都看节目、和其他观众一同唱啊唱啊,尤其是我,直唱得喉咙都痛了。
临走时有陌生人们跟我们打招呼,我有些迟疑,海伦却毫无怯意,笑着对他们挥手大喊:“祝福女王陛下!”
我们回去时,已经很晚了。
穹顶中只有一颗星星,格外明亮,海伦指着天空叫我去看,我傻兮兮地高仰起脖子,觉得那真像个美丽的祝福。看节目的时候,我们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喝,但我就是感觉自己醉意朦胧,怀里抱着海伦的手臂,走路走得跌跌撞撞。
我答应明天再把衣服还她,海伦说好。
但忽然间一阵脚步声传来,她压低声音快速道:“有人来了,你先自己回去。”
“我自己?”
“听话,赶紧回去,别让人家看出我认识你。”
不知为何,我感到海伦很紧张。她说完把我的下巴抬起来,看了又看,这才松一口气:“还好,我平时没怎么穿过这条裙子,你又化着妆。他认不出你。”
“是谁,海伦?”
“快走!明天我去找你拿衣服。”
我们就这样在岔路口分开。
一阵风吹打在我脸上,我清醒了些,然而走出几步,很快停住了。我想象着海伦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的生活,心中恐惧又好奇,不由慢慢慢推到墙边,手指交叉,听着另一边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那声音特别模糊,我只听出跟她讲话的是个男人。
按理说听到这里,我该走了。
但我没动,甚至距离墙边听得更近。
交谈声依旧含含糊糊,但突然之间,海伦尖利地“啊”了一声,我的心重重地一抖。发生什么了?
我赶紧沿着路往回跑,仍然注意着别叫人察觉,然后一下子看见海伦盘得整齐的头发已经披散了下来。一个我不认得的男人抓着她的头发,往墙上狠狠地砸打,她则除了起先的一声哀叫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手徒劳地捂着脸。这残酷的一幕将我吓呆了,这肯定是个纠缠她的暴徒,我自己是决然肯定打不过的。
能叫警察来吗?
可是那人随即又动一下,于是我看见那人的衣服……天哪……他就是警察……
下一刻,那警官像要转过身来。
他松手的瞬间,海伦捂着脸跪倒在地,肩膀颤动一下,似乎马上也要抬起。
而我呢?
我随后又为海伦做了什么呢?
——我落荒而逃。
*****
我被吓得狠了,那晚在梦里边都在逃。伴随恐惧的是无垠的愧悔,一道声音宽慰我道:她叫你走,就是不想被你看见挨打。这说不准正是妓|女的生活常态,再说你能做什么呢?
可另一道谴责的声音说:
原来你真是伊兹拉常说的那种愚蠢寡恩的女孩!
我好恨这种感觉,心里也后悔,但我确实是个可怜可悲的胆小鬼。半夜醒来时我感到身体比心更害怕,僵硬着一动不动、冷汗直流。我就这么直挺挺地躺了一夜,好不容易看见光线从窗口涌入,才从黑暗里缓缓复苏。
我和往常一样去了早市,但没遇上海伦;我并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只能在家默默等待,心神不宁。
但是感谢上帝!到傍晚的时候,海伦终于又出现在窗口,小声喊我:
“亲爱的,你在家吗?”
听见她声音我真高兴,我立刻哭了,小心探头出去,起先不敢瞧海伦的脸,却随即震惊于她一脸的神采奕奕。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就在昨晚,她还在暗巷里被警察拽着头发毒打?
也就是看见我的表情时,海伦才愣了一下,收起笑脸:“哎哟,你怎么啦?你那罗马的爱人又给你写信啦?”
“不是他。快进来,我有话——有话跟你说!”
她进来了,轻车熟路,一点额外的声音都没发出来。海伦一进屋就伸手摸摸我的脸,我注意到她虎口上有道清理过的伤痕,肯定是昨晚留下的。
这么一来,海伦本就不精致的手更难看了。
我嚎啕大哭,她的眼睛眨了眨,又刻意做出些笑来。
“快告诉我吧!难不成是我?我在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伤人心的坏事了吗?”
“哦,海伦!不是你,是我……我做了坏事。”
“说来听听。”
“我没听你的话。你叫我走,我没走,我好奇你要见什么人。但等我真看见了——”
我想在我说不是伊兹拉的时候,海伦是松了口气的,语气也恢复了随意散漫。
但我提到昨夜的事情,她双目睁大,脸上彻底一点笑意也没有了。
“你看见了?”再开口时,她语气少见格外急迫:“看见了多少,你全都看见了?”
“没有,我真惭愧。我跑了……”
“唉,可怜的小傻瓜!”
海伦没怪罪我什么。
她将我抱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叹息,又说:“我只是觉得,这种事儿不该叫你看见!你吓坏了吧?”
“那是个警察吗,海伦?他是谁?”
“他……他是摩根·凯勒……”
摩根·凯勒。
那不是来我家避雨时,海伦希望被小鸟啄瞎眼睛的人吗?
“他干吗要打你?"
“还能是为什么,都是交保护费的事情,交不够就只能用服务抵扣。但你不知道有些警察多么刁钻!照我看,他也不是对我多有兴趣,就是喜欢糟践妓|女的感觉,这样显得他自己多么高尚正直似的!”
我不是妓|女,也不清楚费用一类的事情。
我只想着如果自己是她,回忆起那么一个毒打过我的警察,肯定是要浑身哆嗦的。但海伦脸上只有一点微弱的轻蔑,甚至又啧了一声,像凯勒才是可怜虫。她接过了寄放在我这儿的衣服。
“好啦!我得走了,你一切都会好好的,知道吗?你用不着害怕什么警察。”
“可是——”
“下次再见了,薇缇!”
经过窗口的时候,她对我挥手微笑。可她走得出奇匆忙,像怕我会突然问起一件不该问的事情,又像从我眼睛里逃跑。呼应着这一念头,我之后又有好些天没再见到她。这下我又有空思忖伊兹拉的事情了。海伦比我见多识广,她说的那些话说不定有些道理。
但再怎么样,海伦不过是一介凡人,自然也有可能出错的。
到底对还是错呢?
与伊兹拉重逢的那一刻,我心里有了答案。
一八八二年,我的爱人正式从罗马回到英国,任报社副主编。从收到最后一封信起我就痴心等待,到了真正见到伊兹拉的那一幕,眼泪更是情不自禁再夺眶而出。啊,真像是个梦!伊兹拉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前,像一位来自罗马的王子,比我记忆中的还要英俊。
我一时别的什么全不想了,只是嚷道:“伊兹拉,真是你呀!我做梦都等着你回来,两年可太长了。"
他拥抱了我。
“这两年我过得也不容易!维维,你比我上次见到的还出落得漂亮了。”
这话叫我焦虑地笑了。这么疲惫的两年过去,我有可能变漂亮而不是失去光泽吗?
然而转念间,海伦在五朔节夸赞我美貌的话语又浮上心头。
我赶快转移注意力,朝伊兹拉道:“你这就要回家里来吗?我还没有收拾好……”
“不,不用。报社另外安排了地方给我住。”
“但你总有一天还要回来的呀!我帮你先搬些东西回来。”
我一面说,一面奔上大道,朝外面的封闭马车走去。
可我刚走到门口,车夫就严厉地拦住了我的动作,紧随其后的伊兹拉也赶紧拉住了我。从马车窗里也探出一张脸来,肤色白皙、装扮典雅,显然对这一片的环境并不熟悉。
“伊兹拉,”她瞧见了我,开口问道,“这是谁呀?”
“我该为你们做介绍。”伊兹拉立刻道,“洛蒂,这就是我同你早就介绍过的,我哥哥的妻子维吉尼亚。维吉尼亚——”
傻女孩。海伦的声音说。字句像水波一样回荡。
傻女孩。
傻女孩。
“维吉尼亚,这是我的新婚妻子夏洛特·罗伯特太太。”伊兹拉两眼直视着我,在我惨白的面色里爽朗一笑:“你们今后也就是妯娌了。”
感谢读者 子笑 捉虫~(是打错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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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受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