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第19章 活在终点的人

“叮！——”

微波炉里的暖光随着提示音一同熄灭，在门被打开的瞬间，食物的香气随着热力逼出的水蒸气一起扑面而出，瞬间溢满了整个空间。

洛杰森像是杂技团的杂耍演员一样连抛待接地把刚加热的披萨和意大利面甩在了何旭的面前。

“吃吧。”洛杰森一脸厨神之态，满脸都写着大写加粗“看我这么贤惠的份上夸我”的大字。

何旭一脸嫌弃地用叉子戳了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已然变成了一大团冒烟的面坨子意面和边缘已经焦到有些不能看的披萨，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打算毒死我好继承我这个还没你家浴室大的单间是吗？”

洛杰森看了眼卖相实在不太对劲的速食产品，微微叹了口气，他看向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的人，“喂兄弟，你已经在家里待了五天了，和我出去吃个饭行不？”

“你再这么闷下去我真的担心你会原地变成一朵蘑菇的，真的。”

洛杰森眨着他那双在校园论坛里被称作“看垃圾桶都深情”的双眼现在正用一种打量什么稀世藏品一般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何旭，直到把何旭看得不自在地开始挣扎了起来才勉为其难地一把扯过手边的小镜子往何旭脸上一怼，情真意切地说道：“你看，你皮肤都苍白了。”

何旭被洛杰森的“苍白”糊了一脸，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他一把推开洛杰森凑过来的大脸，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行了行了，今天带你去吃火锅行了吧。”

洛杰森一把勾过何旭的脖子，大咧咧地笑道：“别啊，你都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走，今天让哥哥带你去喝砂锅粥。”

洛杰森是潮汕人，对于一个在海外浪荡多年的潮汕人而言，没有什么是一碗海鲜砂锅粥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再来一顿牛肉火锅。

之前在英国的时候，何旭每当情绪低落到不想吃饭，不愿动弹的时候，洛杰森都会扛着何旭走街串巷地找到一家地地道道的潮汕砂锅粥店或者牛肉火锅店，然后再逼着人暖暖地喝下一大碗。

在那一瞬间，食物所带来的美味和温度似乎能将一切的委屈和痛苦都化解了。

何旭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下，发现洛杰森扛着自己去喝粥的记忆居然真的是久违了。

他冲着眼前的人笑了笑，有些将信将疑地挑眉问道：“山城的人连喝水都恨不得加勺辣椒，你确定他们这里能有淡兮兮的砂锅粥？”

“害！年轻人不懂了吧？”洛杰森把垂在眼前的刘海往后撸了一把，满脸自信地拍了怕胸脯，“就算他们天天想吃辣，也要问他们的小菊花答应不答应是不是？”

洛杰森说着，一把把何旭从沙发上捞了起来，推着人进了浴室洗漱。

“你放心，这家店是我发小开的，味道绝对有保证！”

“你发小为什么会来山城开店？你们这帮潮汕富二代不应该都像你这样浪迹天涯吗？”何旭叼着牙刷，眼底满是戏谑的神色。

“啧，刻板印象了是不是？”洛杰森熟门熟路地拿过毛巾递给刚漱好口满嘴滴水的人，“我这发小不是想证明他自己可以，所以来山城创业了嘛。”

怎么说呢？

来山城这个以吃辣闻名的城市卖潮汕砂锅粥……

富二代创业果然厉害。

洛杰森仿佛看出了何旭瞳孔地震背后的嘲讽，他没好气地呼噜了一把何旭的头发这才笑着说道：“你还真别说，人家生意很不错的啊。今天你去了就知道了。”

山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冤家路窄这句话无论放在哪个城市都相当适用。

洛森杰这边勾肩搭背地推着何旭进了粥店，那头一个熟悉的女声就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僵。

还没等何旭把洛森杰这个块头大得有点过分的显眼包（字面意思）给推出去，那个让何旭头疼的女声却直接从背后呼啸而来，兴致勃勃地叫住了他——

“何老师？！”

何旭推搡着不明真相的洛森杰的手一顿，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狰狞，这才转过身去看向声音的主人蒋依。

但出乎何旭意料的是，坐在蒋依身边的人居然不是蒋玉，而是一个年纪和蒋依相仿的、何旭不认识的男孩子。

“哇，好巧，蒋依你也来喝粥？”何旭故作惊喜地走到了蒋依桌前，冲着蒋依和她身边的小男生点了点头权当打了招呼。

站在何旭身后的洛森杰挑了挑眉，立刻从何旭的称呼中get到了眼前这个小姑娘就是那个让何旭和学生家长吵起来的“出柜少女”，可这孩子真的喜欢同性吗？

洛森杰狐疑地在蒋依和她身边的男孩之间来回扫视了一圈，有些拿不定主意地摸了摸下巴。

然而天真如何旭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怀疑，还沉浸在不用和泼辣的蒋玉打交道的放松中的何旭极为好脾气地和蒋依寒暄了几句，并交代了服务员蒋依他们这桌的帐一会儿算他头上之后就溜溜达达地冲着洛森杰勾了勾手指，示意洛森杰和自己坐远一点，免得影响学生的食欲。

洛森杰配合地跟着何旭走到一旁看不到蒋依的角落里坐下，仗着自己身为老广的优势，洛森杰飞快地点好了菜，就悠哉游哉地开始欣赏起了一脸尴尬的何旭在线表演扣手这个节目。

“我发现古人诚不欺我。”

洛森杰看着满脸社恐的何旭忍不住感叹。

何旭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眼底是洛森杰熟悉的清澈愚蠢：“啊？”

洛森杰好笑地摇了摇头，望着眼前被火锅店那谜之顶灯照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王子一样的何旭忍不住有些感慨，心说无论是二十出头的何旭还是现在的何旭，都是那副社恐到了极限又天真到令人担心的样子。

等到服务员端上了热腾腾的海鲜粥，洛森杰又悠哉游哉地继续履行他的极品奶妈职责给何旭挑挑拣拣地盛了满满一大碗，在何旭“够了够了吃不完”的反驳下把粥端到他面前看着何旭开始像猫一样斯斯文文地啃起虾来，又因为尝到了粥底烫过的虾那鲜甜的滋味而享受的眯起了眼睛之后，他才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接着，洛森杰就像是草原上逗弄自己兄弟的雄狮一般盯着远处座位里那时不时瞟过来的探究目光，看着低头喝粥的何旭那黝黑的发旋，颇为恶趣味地问道：“你觉得我们俩在外人眼里像一对吗？”

“噗——咳咳咳咳咳咳咳！”何旭一口滚烫的粥全部喝进了气管，顿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呛咳。

洛森杰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居然让何旭有这么大的反应，顿时三步两步跨坐到了何旭身边，一边帮他拍背顺气倒水喂水，一边安慰着闻声赶来的服务员表示这里完全没问题，他们不用担心眼前这位咳得满脸通红的先生的健康问题。

“放心，放心，他只是呛到了，relax朋友们。”

何旭满脸涨红地冲着服务员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真的没事，等他好不容易平复了喘息，没等开口，他抬手直接给了坐在身旁的洛森杰一拳，打得原本还在坏笑的人嗷嗷直叫。

“噢哟，嘶——谋杀亲夫啊你！”

“你再乱说！”

眼看何旭真的要被自己惹急了，洛森杰这才收起了调笑，正当他正色准备说什么的时候，何旭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回身一看，还没等何旭找到目标，坐在一旁的洛森杰已经微微抿了口茶，轻声安慰道：“放心，你的学生早走了，连句再见都没来和你说呢。”

这时何旭也发现蒋依刚才坐的那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他转过头来没好气地看了眼洛森杰，对于好友面对自己学生时那莫名其妙的敌意感到异常不解：“兄弟，你今天是不是吃错东西了？怎么一会儿乱撩人，一会儿又对我学生意见那么大？他们只是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啊，你十几岁的时候见了老师不跑？”

“不跑。”洛森杰头疼地看了眼面前满脸愤愤的人，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至少面对你这样的老师不会跑。”

“我哪样？”何旭嘴里叼着螃蟹腿，拽得二五八万地冲着洛森杰挑了挑眉：“因为特别帅么？”

“嗯，这点我倒是不否认。”洛森杰说着，忍不住狠狠地呼噜了一把何旭的头，把刚才还拽得不可一世的家伙揉得讨饶才继续说道：“你帮那个学生和她妈吵架，还因此被停职，结果人家在外面遇见你连多打个招呼都欠奉，你……”

“哎，我说你这人今天怎么还没完了。人家小姑娘胆子小，再加上她妈妈又凶，不喜欢和大人聊天很正常啊，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接受精英教育长大的，心大一点啊。”

“那你知道这小姑娘和刚才和她一起吃饭的男孩是一对吗？”

何旭无语地看着满脸阶级斗争的洛森杰，简直要被他那神奇的脑回路惊呆了。

“怎么可能？人家都亲口告诉我她喜欢女孩子了，我说你这人不要一看见一对异性在一起就yy别人是一对，先入为主要不得。”

“你知道他们刚才出去的时候是手牵手一起走的吗？”洛森杰面无表情地看着满脸崩溃的何旭，轻飘飘地丢出了一张王炸。

“……应、应该只是朋友吧。”何旭有些气弱地哼唧道。

“你十五六岁的时候还会牵着异性朋友的手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吗？”

何旭抬头望天，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高中时期的他牵着方文文或者马文静的手在街上走的样子，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冷战，顺带抖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万一你眼花看错了呢？”何旭顿时感觉刚才喝下去的粥都变成了浆糊堵在了他的脑袋里，简直要把他的CPU都给干烧了。

“不是，她不是和我说自己……”何旭崩溃地抓了抓头发，实在是搞不清楚今天这处到底是什么神奇的展开。

洛森杰看着满脸崩溃不解且憋屈的何旭忍不住摇了摇头，他贴心地倒了杯茶推到何旭面前示意何旭把茶喝了。

等到身边的人乖乖把茶喝了一口看上去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之后洛森杰才开口道：“何旭，回来吧，别做你的什么美术老师了。”

“老师这个职业其实根本不适合你，你的一腔热血不应该用在帮学生捍卫性取向上。”

“教书育人从来都不是儿戏，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的难度其实不亚于在其他任何行业里出类拔萃。我相信你在这段时间折腾下来之后也意识到了这点不是吗？”

洛森杰说得其实没错。

之前的何旭曾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的画技过硬，指导几个要参加艺考的小孩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等到他真正入行了才发现，你会画，不代表你会教，你会教技术，也不代表你会教做人。孩子们在想什么何旭其实根本不知道，没有接触过青少年心理课程的何旭在面对学生的很多时候心里其实都空空得每个着落。

有些时候他身处画室的瞬间，甚至有种在荒无人烟的旷野的错觉。

他说出去的每句话都散在了风里，永远也到不了那话该去的地方。

从那时起，何旭就知道，他不太可能成为一个“好老师”了。

他在教学上没有激情，也没有动力，桃李满天下这样美好的词汇并不能带给他任何刺激。

有些时候，在得知之前的学生考中名校时，他甚至会悲哀地幻想起那个学生的未来会不会和自己一样。

画室里走出去的天之骄子，现实里的手下败将。

这样的想法让何旭感到羞愧，于是，他开始加倍地对学生好，他把课讲得越发的细致，在生活上给学生们提供所有他力所能及的帮助，有些时候，他甚至会充当一下学生们的人生导师，鼓励学生们勇敢追梦。

但何旭心底的那个洞却越破越大，因为每当他说出那些鼓励的话语的时候，他心里面会有个清楚的声音在告诉自己，什么勇敢追梦，什么潇洒走一回，都不过只是谎言。

就连他这个老师自己，都是一个失败的loser，又谈何去鼓励学生们追求梦想呢？

“可是我回不去了。”何旭悲哀地看着身边望向自己的洛森杰，就连嘴角都向下弯成了一个要哭不哭的绝望的弧度。

“整个设计界都在说我抄袭，哪家公司会要一个有抄袭前科的设计师？”

“所以你真的抄袭了吗？”洛森杰看向满脸颓丧的何旭挑了挑眉。

这话无疑戳到了何旭的痛楚，他瞪大眼睛看向洛森杰失声道：“当然没有！”

“那不就得了。”洛森杰耸了耸肩，眼睛微眯，仿佛想起了一些让他非常、非常厌恶的东西，以至于他说着说着居然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开口继续说道：“Lee能偷你的设计，也会偷其他人的设计，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能作为新锐设计师在这行闯出点名堂来，等你要手撕Lee的时候，跳出来的绝对不止你一个。”

那些被Lee夺走过画稿的，抢占过荣誉的，霸占了机会的，和平素那些和Lee有私人恩怨，甚至等事件扩大后趁机想踩上一脚来蹭热度的，都会像雨后的春笋一样冒出来。

虽然这样的成名之路看上去有些满地鸡毛，但比起被小人抢走自己的梦想，就算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又如何？

“何旭，你要知道，在这个每行每业都要看流量的时代，你这样堪比励志电影般的崛起绝对是大家伙最津津乐道的谈资。”

“可是我……”

“我知道你不想成为谈资，只想成为设计师，但设计师也要吃饭，品牌需要赚钱才能养活生产线上的员工不是吗？”

“好好想想吧何旭，你真的甘愿一辈子都当培训机构的老师吗？”

“的确，当老师没什么不好，教书育人高尚且有意义，但那不是你人生的意义不是吗？我们可以感谢崇拜人生路上每一位对我们有启发的师长，但我们不必成为他们。等你真正实现了自己的设计师梦想，时过境迁发现自己想传授经验的时候，你再去应聘教授岗教孩子们设计和品牌运营也不迟。”

不得不说，像洛森杰这种风度翩翩又日常摆出一副吊儿郎当游戏人间态度的富二代在骤然正色起来，试图说服别人什么事情的时候，其实是非常具有力量的。

因为无论是从逻辑还是揣摩何旭心理上，洛森杰几乎都算得上是个满分选手。

然而满分选手还不准备就此作罢，他望着满脸犹疑但明显有些动摇的何旭抛出了最后的诱饵——

“你的工作室我会全全投资，但是股份我3你7，怎么样？”

“为什么？”何旭盯着洛森杰那张向来玩世不恭但现在却写满了认真严肃的脸，终于问出了今晚盘桓在他心头最大的疑问：“你该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噗——”洛森杰忍不住一喷，整个晚上营造出来的认真在这瞬间破功。

“瞧瞧你这想象力，我可真是……”

洛森杰哭笑不得地揉了把何旭的脑袋，望着顶着一头乱毛的好兄弟一字一顿地认真道：“你放心，我是直的，ok？”

“但是你今晚的一系列表现就很gay里gay气啊，很难不怀疑。”何旭没好气地扒拉了两下头发，对洛森杰喜欢撸人脑袋的恶趣味彻底没了脾气。

但洛森杰却不以为意地喝了口茶，看着何旭猫似的整理着自己被弄乱的发型衣衫，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地开了口，“你知道像我这样活在终点的人的感觉吗？”

“嗯？”

“你知道的，我是家里的老三，家业轮不到我继承，我也不想和哥哥姐姐抢，好在哥哥姐姐爸爸妈妈也乐得我当个吉祥物，所以我虽然不是个废柴，但是人生好像从来都没什么目标。”

所有的一切对于洛森杰来说都是手到擒来的，财富金钱权力享受，人世间所有人渴求的一切对于洛森杰而言不过只是与生俱来的标配。

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让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家会有破产的一天，从小就含着金汤匙出生，把投胎技能发挥到满点的洛森杰在无忧无虑地活了十八年之后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好像真没什么意思。

医生、律师这些常人向往的工作，不过只是服务洛森杰人生众多团队中的一员，那种需要普通人攒钱排队的奢侈品，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再常见不过的日用品。

他过早地拥有了人世间很多人穷其一生都努力不来的一切，以至于在18岁的时候，他终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像他们这样巨富之家的二代，和洛森杰一样空虚的人并不在少数，有人选择用谈恋爱来簿空，有人选择飙车去追求刺激，而洛森杰这朵奇葩却决定隐姓埋名地去念书。

他想看看这个财富圈外，自己的同龄人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然后他就遇到了何旭，一个家境殷实，但比起洛森杰的家底而言完全不够看的“平凡人”家的孩子。

何旭对于服装设计超乎常人的天赋和热情让他很快在他们专业里有了名气，洛森杰每每看着在服装立裁室里挑灯夜战的何旭都会不禁被他奋斗的身影吸引。

直到大学毕业，他和何旭分开之后他才发现，当初能让何旭几乎以燃尽自己的姿态去拼搏的那个东西——叫作“梦想”。

“梦想”一个多么美好的东西，他虽然还没有，但这不妨碍他通过旁观别人去体会。

也许看着看着自己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梦想，然后让自己那颗已经沉寂了多年的心也为之疯狂跳动起来呢？

这样想着的洛森杰花了很大功夫才知道，何旭在毕业之后几经辗转，现在居然窝在了一家小画室里当起了美术艺考的培训老师。

得知何旭近况的洛森杰立刻像火烧屁股一样地坐立难安了起来。

于是，就有了不久前的那个突然出现在何旭面前的老朋友。

何旭一脸抽搐地看着满脸真情实感的洛森杰，冷冷地评价道：“虽然但是……你这样描述自己的人生真的很欠揍知道吗？！”

七天爆更六千字！不愧是我（不是

对不起上周突然间就是各种拖延，这周不会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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