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长公主府
李桢长叹一声,终于将此事前因后果拼凑圆满,颇觉是长出了新脑子。
长史苏记身后,家令许业,司马王秀,主簿顾叹,谒者荀真,舍人崔惟均在,人认齐全了。
狐狸眼家令,老实司马,潇洒主簿,沉默谒者,风流舍人。李桢默默给起了外号,还与苏记分享了一番,成功引得苏记抛弃君子相,哈哈大笑。
哦,对了,还有君子长史,这个不能与述之说。
许业一一说明情况,将四方炭库皆巨额亏空之事上禀,而后就静默了。
舍人从不做正事,来了是凑数混眼熟的。
司马忙于收武林的炭,不知道这边的事儿。
主簿捋着胡子,神游天外去了。
家令一双眸子滴溜溜转,顾盼神飞,与谒者在空中交汇眼神儿。
俩人十分没默契,许业往左撇嘴,荀真以为他要喝水。
许业往下翻了个大白眼,这搭档怎么就这么木,灌了口人家递过来的茶。
没个搭子往下说,这戏不得唱砸了。
长史不想伤人,本意是敲打河东派一次,却防不住有人想要借刀杀人。
将此事递到秦王这里的老翁,是在路人嘴里知道的糕饼铺子爱管闲事,路人却不简单。
此事牵涉太子,怎么处理都有恶果。
皇帝一方面限制太子,一方面又爱惜他的大儿子,很不好拿捏其中的度。
六皇子与太子交好,盼着他们反目的,不止一方。
当初,和平接手司隶地的恶果开始显现。偷东西偷到陛下头上,一看就不是被大杀特杀过的州郡能干的事儿,那帮子投机分子作死。
还当是前朝呢,惯着惯着这帮士绅,恍恍惚惚就亡国了。
这个事儿吧,只能说本朝初立,还是杀人少,许业觉得大杀特杀一定能解决问题。
一息之间,许业的思绪已转了一千回,满脑子打仗。
“此事与司农寺有关。”苏记补充。
李桢没问苏记的消息哪里来的,直接就信了,“又是山东那帮作孽。”
司农寺与少府争权,想要木炭司不是一天两天了。初时李桢不懂,桂宫不教,还是太子的老师给解的惑。
许业心中感叹,这么接戏也行?
殿下与长史,默契真足。
“事涉太子,不可由我等出首,当请少府自查。”李桢迟疑,“这么大规模的亏空,少府令当真可信?”这老些炭库想运空可不简单,不是一月两月能完事的,少府令就瞎了聋了不成。
一个木炭司,神不知鬼不觉干这事,凭借几个胥吏就不可能。不然给太子倒腾一个库房,也不至于就叫人发现了。出门买炭,炭行都知道趁机抬价,不然也没后面炭户之事了。这几个县也不干净,运木炭这么大动静,怎么会半点不知情。
苏记肯定道,“少府令乃陛下身边老人,自秦州时陪伴左右,是陛下信重之人。”也就是说,这位出身秦州的少府令是铁杆保皇党,几次直接在朝堂上争夺炭权,与河东派不睦。
李桢闻言点头,疑窦全消,他还没见打下一个帝国的老父走眼过,决定卖上司一个好。因火炕之缘故,他也算少府编制,领着一份俸禄。
那胥吏明日该上工去了,正好一起交给少府处置了。
因火炕之故,李桢没少出入少府,去寻少府令也不打眼。
一帮盯梢的以为自己行事隐秘,其实全在苏记眼皮子底下,李桢自然知道,这两天没少东游西逛,溜的他们都懈怠了。
谒者荀真乔装改扮,他身材消瘦撑不起护卫的铠甲,弓着后背装成小太监还挺像。
李桢带着护卫骑马往少府去,鱼士良领着一串小太监架着车狂追,挺日常的。
盯梢的回去禀报了,暗处之人暗骂秦王是个草包,这家伙也不派人出城刺探,还日日在城内游荡,莫非就一丁点疑窦都不生不成。
他们着重盯着秦王府与长公主府,只看见长公主的家令与谒者俩人日日出门,却是去南城找乐子,根本没见谁出城。
李桢入少府,与回家一样,登堂入室寻了少府令。
少府令知道这位祖宗脾气暴躁,不敢招惹,回回都是好酒好菜好招待。
“令君,你要倒霉啦。”李桢哈哈大笑,勾着少府令的脖子,往内室走。
为了保证自己的威严形象,一把胡子的少府令早早打发了人都出去,这才没叫下属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样子。
少府令也知道自己倒霉,陛下把最难搞的儿子丢了过来,虽说也给了政绩,但自己是沾不上的。
他是家奴出身,生平最重一个忠,惹不起大小主子。
荀真扮成的小太监跟了进去,鱼士良守在门口。
一进门,秦王就说自己出门打猎,正巧发现常平仓空了。
少府令不慌不忙,问是哪个仓。
秦王说,是储备炭仓。
山东派中的河东派不满当前炭行归于司隶派控制,又不能狗咬狗,就打算咬少府一口。为了将京城木炭市场控制在山东派手上,避免每年少府平价木炭对市场高价的抑制,冬季提价借机敛财的同时,增强中枢庙堂影响力。
少府令久经官场,脑海一闪,一闪就透,秦王尚不明所以,他已琢磨出关窍。
长公主府内,苏记打开文稿,指点了几处写明地点的位置。
这本是白纸写就的文章,已包裹上珍贵的蜀锦封皮,仔细装裱过了。这手艺,许业观之,是长史亲手所制。
这么宝贝,至于嘛。
不就是石炭,变成黄金我看看。
许业点头,表示确实寻到了。
“这四处都是荒山荒地,莫说粮,草都长不高。咱们的人往几处县衙去了,地契在此。”
最大的一处荒山有万亩,距离也远,驱赶马车需要四日行程,在雁石县,但地价便宜,当地官府迫不及待售卖此处无所产出的荒山,万亩作价两千两。
稍大的一处在溪南县,盐碱坡地五千亩,作价四千两,马车两日路程。
规模中等的有两千亩,在颍阳县,马车一日行程,是一座山下的乱石滩。连着山一起买,共计四千两。
规模最小的一处,在距离京城最近的宜阳县域内,马车一个半时辰的行程,只有一百亩。因在当地一处大庄子的范围内,本是云台伯的产业,便连着庄子、田地、庄户等一起买了,溢价到四千五百两。
四处均有可观的石炭储备,乃是跟荀真从秦州来的工程兵们一一探明的,几层土皮挖开就是石炭,极为容易开采。比起苦哈哈的烧炭,这个捡出来就能卖。
当地百姓也有偶然见到,拿回家烧的。
少府令那边,派人暗中核实秦王所述情况,他虽然一直知道山东派贼心不死,但并未想到这群张嘴仁义、闭嘴道德的官宦,居然能做出动常平仓的事儿。
即便动的是炭不是粮,也够抄家了。
他们莫非只要利益,不要性命了,当真以为陛下之刀不利。
乱世强者想不通前朝遗老的脑回路,正常。
掌冶属令与其子被秘密提审,其妻与弟妹出门买玉镯,两人走进一处小巷子,少府的人直接堵嘴带走。
木炭监也是一样的待遇,自己与家人都进了少府内狱。
作为帝王家臣组织,少府有一套独立内部审判体系。
三木之下,口供有了。
掌冶属令还硬实,他妻子与弟媳可禁不住打,而且他根本没想到事发的如此突然,这还没到动储备炭的时节呢。
太子花房的事儿也出来了,少府令大呼倒霉透了,即刻令人将亏空之数补足,务必不可令外臣御史觉察。
秦王欣喜于有人与自己一般烦恼了,美滋滋喝茶。
因木炭亏空甚剧,只能少府自己揭开盖子。若是提前告知了太子,依着太子脾气彻查,少府与河东派都要倒霉,陛下不见得会痛快,太子那里也得不着人情。
还不如,就当是少府自己发现的,让他们为太子遮掩。只消没有外力推动,以陛下那当爹的对儿子的放纵心思,不会拿太子如何的。
述之,大才也。李桢感叹,他比他都了解他爹。
少府令敢怒不敢言,双手不断颤抖。他也不知道秦王是故意来坑自己的,还是就这么凑巧。
毕竟秦王天天到处找事儿,几天前在东西市大发神威,实在不值一提,少府令就没往那处想。
常平仓之炭被盗窃都没这事儿惊悚,少府令本来还能坐得住,一听这消息马上汗出如浆,连连咒骂幕后之人下贱无耻。
偷常平仓,诛全家。
离间天家父子,灭族。
李桢见少府令前后面色差距,一时不解,连忙询问。
储备炭库实则是个负资产,少府令也不瞒着,将其中内情告知秦王。
其实木炭这事儿,可大可小。
少府有炭户,冬日不休,自孟冬开始,每日供应宫中与朝中五万斤,尽够了,一般每日还能有不少于万斤的结余,都存在近郊炭库。
常平仓内储备的炭,是平抑物价用的。
也就是说,丢了的储备炭,是凛冬腊月之时出售平民之用,对供应朝中大人们没有影响。
司农寺与少府相争,再想要木炭管辖权,也不敢断了陛下的炭火。近郊的炭库每日都要出入盘库,他们不会伸手。
而平准物价是太府令与洛伊令的职责,他们少府每年平价出售木炭是有亏空的,平价卖一斤亏一斤。
太府令装缩头乌龟,对囤积居奇的同乡下不去狠手。只是陛下仁慈,不罚太府,又见不得洛伊令哭爹喊娘,拿自己的钱往外贴补。这一项,本不是常设,前朝就没有。
朝中各方势力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贸然动了哪一方,都很麻烦。
所以,少府令一开始并不着急。若非不能叫山东派的得利,他早就想把常平仓炭库甩出去了,不能挣钱还得亏钱,说出去丢人。
这事儿,无论丢失的储备木炭能否找回来,他自己内查发现,而且是在如此之早便发现,没有造成恶劣影响,就可以避免丢官去职,将责任全推给偷盗木炭之人。
此事操纵的好,还能狠狠打击敌雠,叫河东派吃不了兜着走,狠狠栽一个大跟头。
这些年他们仗着几个粮产地,没少给少府架梁子。
少府的储备炭库,并未有严苛的存储规定,每年能拿出多少平价炭,都看当年朝中结余多少。
去年冬日虽早,凛冬不长,未用去常平仓多少库存,储备炭库才有许多结余。
李桢听着还不觉如何,装扮成小太监的荀真已明白少府令的意思。
若逢冬日酷寒,因无足额平价炭可用,导致炭价高昂,尸横遍野,是洛伊令之罪责,与少府无干。
结果凭空丢了个大炸雷下来,少府令作为皇帝家令,可太明白皇帝对太子要求有多严苛,这事儿,他不敢给太子瞒着。可报上去了,太子清正,定不会记恨于他,太子身边那些小人必然咬牙切齿,暗中咬他一口。自打老刘没了,太子身边就没剩下什么好人了。
荀真本还纳罕,少府令是朝中老人,跟随陛下尸山血海冲杀出来的大将,掌军中后勤多年从未出错,怎么就看不住一个常平仓。
还真让苏长史说中了,少府令压根就是不在意,那不能产出利润的常平仓炭库是个鸡肋。
陛下给少府的定位,等同于皇家专营行当,货殖盈利才是少府的分内之事,每年入皇帝私库的银子才是少府令的治绩。
少府令不敢惊动幕后之人,行事隐秘,从白日等到傍晚,等来了确切消息,木炭储备仓是真空了。
他可以弄自己人,就算明知道是河东派搞鬼,要打击谁,打击面多广,都得陛下定夺。
带着证词,少府令就要入宫。
荀真拉了一把秦王的玉钩带,李桢咽下茶水,放下茶盏,连忙拦下,“令君这就入宫,可有说辞。”
少府令擦着汗水,一张嘴干的发白,“自是入宫请罪。”
“我却有一策。”李桢取出一封奏折,“愿与大人联名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