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身来晚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正厅沉郁的气氛瞬间打破,许业暗暗呼出一口气,再次瞥了一眼长史的方向。
苏记起身,目视前方,左手不经意般伸出三指,正要迈步,一团黄色已经蹿了出去。
“嬷嬷安否。”李桢扶住要行礼的赵嬷嬷,笑嘻嘻问道。
赵嬷嬷也不客气,借力起身,环视一圈,满脸堆笑,“殿下安康,老身好,老身好。”
“嬷嬷哪里去了。”李桢扶着赵嬷嬷进入正厅,见嬷嬷打扮的彩绣辉煌,头上戴着翡翠八宝髻,绾着金丝挂珠钗,穿一身繁复大袖衫,与平日素净简单全然不同。
赵嬷嬷配合着慢行,“老身入宫与娘娘请安去咯,这不,见了明娘子,娘子爱老身的紧,晚膳后才放老身回来。”
送赵嬷嬷坐于苏记对面,李桢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诸人随李桢再次落座。
“却不知,嬷嬷可曾带了点心归家。”荀真用大袖掩面,不好意思的笑道。
赵嬷嬷啐了一口,“你这猴儿不知哪里去耍,未曾使唤你赶车,还要上点心了。”接着说道,“点心没带,归路与小宫女闲聊,倒是得了大消息。”
“是何消息。”李桢好奇,他不太想回忆之前反腐反到亲哥头上的事儿,很想找点乐子,让大家都放松放松。
赵嬷嬷再次环望一圈,见苏记眉目低垂,也不卖关子,痛快说道,“宫中婢女皆言,太子殿下情深似海,亲自照看已故太子妃娘娘最爱的花房,冬日竟也盛开。正是感天动地之,花神青睐也。”
李桢如遭雷击,面色通红,如盛开桃花,呆呆问道,“宫中可是传遍了。”
“娘娘的脾气,殿下当知,若非宫中皆明,怎会任由小宫女学舌。”赵嬷嬷喝了一口茶,悠哉悠哉,秦王长相不似贤妃娘娘,脾气也不像,想来是像陛下。
李桢呆了片刻,眸中透出几分无措,拉住苏记的袖子,“述之,明日我要入宫,这定是奴婢讨好太子,方才挪用了炭火。此事关系太子清誉,不可怠慢。”
拿掖廷宫人用的炭火养活花草,必然不被父皇所容。用老子养宫妃的炭贴补儿子的花儿,前朝非议必要甚嚣尘上。且太子清正,此事绝非出自他的授意,由太子揭开此事,先认错再狠罚,随后补上亏空便是。
李桢今晚接收的信息量有点大,脑袋瓜子嗡嗡,有点超载,这就想要连夜进宫。
见天色已晚,苏记温声劝阻,“宫门下钥,此事不可大肆张扬,岂能夜扣,明日早早入端本宫便是。”
对,此事决不可泄露出去。老四狗一样的东西,他手下那群犬,都盯着太子大兄的错处呢。
“殿下,秦州有一句名言,若是在粮仓外发现一只硕鼠,仓中必然已有无数老鼠屎。”秦嬷嬷插话,“若殿下肯听老身一言,此事蹊跷之处甚多,当慎之。”
李桢恍然,智商强行上线。怎么偏偏是今日赵嬷嬷就听到了风声。即便长公主府内人才济济,可如此轻易就从老翁处抓到木炭监马脚,似乎也太儿戏了。
这背后之人,是否正等着他往太子大兄处去。
“殿下,此胥吏三日休沐,吾等只需在此三日内探查其余炭库,即可真相大白。”荀真起身说道,“花房所用,松香一库足矣。若是其余炭库同样空荡,则恐非此一事。”
前太子妃节俭,赵嬷嬷多次前往拜见,所见花房并不大。
“城外近库勿用看,往周边县域储库,分批出城,四方散去,快马来回,三日足矣。”家令许业起身,“请殿下下令,明日,我等乔装出四门。”
炭库不比粮仓,冬日之外,炭贱,储备炭库多在山林近处,胥吏巡查并不严密,好手轻易便可探查。
李桢下意识望向述之,见其微微点头,立即转回,声音嘶哑,“正该如此,此事便托付于敬之、远之了。”
“喏。”两人应下,大步出门准备。
赵嬷嬷口称年老,留下书信一封,退回后面去了。
她老人家直来直去惯了,再待下去,没词儿了可不好。
主簿顾叹言道尚有文书,司马王秀则去寻爱交朋友已无踪影的舍人崔惟,两人皆退出正厅。
“述之,此事恐怕要连累府上了。”李桢如何还不明白,这次算计大了,虽不知是何方所为,但牵扯到国本,即便是长公主府也吃不消。
怼天怼地,不能怼上太子。
苏记摇摇头,拍了拍李桢搭在自己臂上的手,“两府如一,岂分你我,殿下今日仁慈英武,已折服了这帮子军汉。”
李桢闻言眉开眼笑,他最喜欢的就是述之永远正向的肯定。
“这是明娘子的文牍,殿下不若与我共观之。”苏记拿起赵嬷嬷留下的书信,是熟悉的绿蘭笺。
李桢摇头说道,“明娘子少才学,所言皆白话,吾不读也。”说罢,他起身要去后头苏记的住所,睡火炕去了。
苏记拉过他耳语两句,李桢一惊,“这样也行?”
“维宁可信我。”苏记微微一笑。
入桂宫后,李桢便疏散了,常常想着,若有人能帮他将琐事全权打理,留他在前面光鲜亮丽就好,述之就是最好的托付之人,“自然信,此事便托付给述之了。”
李桢出得门外,快步往后走,鱼士良提着灯笼追赶,一众太监立即匆匆跟上。
摇摇头,苏记也不勉强他,叫司马进来吩咐。
一炷香后,王秀领命去了。
今日,齐王派来的大号螳螂们被黄雀盯死,不得而知内情,自然传不出风声,只说宴会之景罢了。
苏记自行拆开火漆,取出三折文稿,珍而重之。
片刻后,茶杯落地,浸透了地毯。
翌日
推来膳车的小宫女与点绿叽叽喳喳,说是咱们殿下新收了武林县五十炭户,特意送入宫中木炭,都是松香炭,说专给娘娘赏人使得,好几十大车呢。
“只给咱们宫里吗?”点绿好奇。
小宫女喜气洋洋说:“哪能啊,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各处都得了,醴泉殿都有呢。”
宫中炭火贵,今年尤其冷,也尤其贵,还涨价。小宫女们拿银子换炭,银子还不如宫外头铜钱禁得住使。
难得殿下惦记她们这些下贱人,特意送了木炭进来,专是给她们使得。松香炭是三等炭火里最好的,等闲小宫女一月分不到两斤,几日便烧没了,再往后要么买,要么就得烧再次一等的。
李桢叫自己老父亲咳了一顿,就给轰出来了。说他不会办事,孝顺都不到点子上,收的三等炭户,占了府下工匠名额不说,三等炭上赶着往宫里送。
李桢嬉皮笑脸,私下嘀咕,这么看不上,也没见您老把炭还回来。等着吧,等着吧,等三日后揭了盖子,您老人家大朝,保不齐二等炭都烧不上了。叫那些叽叽歪歪的山东官儿都冻着,冻的流鼻涕,大不敬,看他们还说不说老子坏话了。
皇后娘娘那里礼数周全,因娘娘病着,只连声叫赏,就开始咳嗽,李桢不敢多打扰,连忙说要去端本宫送木炭,这就走了。
端本宫李桢没去,因为太子上朝去了,他就故意不想跟太子碰面,才选择大朝前进宫求见老父。鱼士良领人与端本宫大太监马占香见面,大庭广众之下,互相叫了哥哥弟弟,亲热一番,交割了炭火就走了。
端本宫大太监撇撇嘴,这要不是六殿下巴巴送来,这等玩意儿都进不了门,叫拉去花房后面备着。
最后来了老娘这里,贤妃夸赞儿子懂事,懂的体贴宫人疾苦,是好事。李桢终于舒心了,又蹭上迟到的早膳,翘着嘴角出宫了。
暗处,有心人怀疑秦王的智商,虽然这秦王不聪明是出名的,但莫非这么明显的事儿都看不出?
在他们看来,秦王即便不入东宫,也该传上一封书信,不该如此悠哉闲散,还有心思到处送炭火。赶紧,回去禀主子。
大朝散了,今日苏记没被点名来,李桢也就没等人,与南门值房闲话两句,自顾自出了宫门,带着一班护卫回长公主府玩耍去了。
路上想起铺子有几日未去,走了东西两市,又去南城,避开卖身葬父少女一名,捉拿抛竹竿行刺少妇一名,折腾到晌午,才算消停,寻了酒楼坐下,吃喝一顿,回了长公主府。
苦了盯梢的,换好几拨轮换。
进府后,李桢盘坐在火炕上,得知苏记在忙,便请了主簿顾叹进来陪聊,一坐就不下来了。
顾叹年纪大,最是潇洒之人,笑呵呵与他在几案上用了膳,嬉笑怒骂,抨击时事,快意恩仇,与这位小殿下很投缘。
苏记确实在忙,却不是忙李桢所想的木炭亏空之事。
他将自己关了起来,取出明娘子的两份折子,仔细对比,从笔迹、行文风格,确定是同一人所为。
先时是秦州石炭,再到左近石炭,明娘子每一步都踩在他的神经线上。
火炕送秦王入少府,石炭帮秦王在少府立下根基,她是在帮贤妃与李桢?
火炕送了河东人一个极好的涨价理由,再有无尽石炭在后头挺着,先扬后抑,使之疯狂后,再一举砸死,她是与河东有大仇?
苏记本不予大动干戈,适可而止,既能完成陛下之命,也不至于伤己根基。明娘子偏生送来了极好的助燃物,反倒让这把火烧起来便不能停下。
这下,真能重重的打上一番了。
明娘子是想暗示······
做绝?
陛下面前,决不可与政雠留下余地?
嘲讽他苏记与人做狗,还敢瞻前顾后留余地?
有一种被小看了的羞耻感,苏记捏着折子,捏出了褶皱。
回神后,他骤然松开手,沾着清水,小心翼翼将褶皱抚平。取出工具,细细将第二封稿子装裱起来,包上深紫色的蜀锦封皮。
苏记手指修长,指腹、虎口、手掌均有厚茧,做针线活时,架势如持刀剑,偏生针脚细腻的充满违和感。
午膳后,正殿送来了炭火,一车四箩筐,共计二十斤,说是分与四绿的用度。
托了明娘子的福气,她们这些陪嫁宫女都是殿内二等待遇。
深绿带着几人归置起来,这月不用发愁买炭的事儿了。少府那边黑心,还老断货。
屋里,明娘子继续写大字,还别说,练上赵嬷嬷传授的动作,效果立竿见影。
扎马步时间长了,吃多羊肉不上火了,人舒坦了,心也踏实。
清洗衣裳,擦拭灰尘,打扫院子。
完事后,浅绿、点绿对口帮扶深绿,碎绿起头开练,每日上午下午晚上各半个时辰,强身健体。
尚衣局来给明娘子量体,还说比上月高了,嫁衣又得放出一寸。当然,这个应该是这个月自然生长,明媚毕竟还小呢。
宫女,冬季难熬,多在炭上,次在衣裳,一旦用到药,就离挪出去不远了。后殿四绿是多少人羡的,吃饱穿暖,出门拎着手炉,回屋守着暖炉,比娇小姐也不差了。
若是下了雪,宫女太监们就更叫苦了,主子爱雪景,宫女怕天寒。
大冷天出门扫雪,回屋一身湿水,没个换洗冬衣,再没炭火,这人要是身体扛不住,第二天基本就没了。
点绿朋友多,她平日爱找别人帮个小忙,一来二去熟悉了,旁人才好拉下脸求上门。她们四绿穿小的衣服没少往外借,说是借,也就是给。深绿说,能救性命,是积德了。
明娘子身份受限,不能伸手,她们底下姐妹情深,却是可以互帮互助的。
因了这个,各处都知道这里能救命,托人来求的也多,点绿朋友更多了。她也不是啥样的都搭理,非得对脾气的才行。
这个小不点有主意,看人也准儿,目前还没有哪个相处过的是白眼狼儿。
如今炭火多了,娘子有了银子就手松,总说银子就得花,还爱宠着小不点儿玩儿,答应木炭也可以外借。
她们这后殿小院的,本是身份尴尬,经营下来,名声不显,人缘不差。
因着这托人托关系的外借,点绿的盆友圈已经从两殿辐射出去,悄悄在掖廷各处宫室最底层有了口碑。
正如秦王在外的名声败坏,是因为老百姓没有话语权。这些洒扫上的贱奴今日有明日无的,根本无人在意。所以,慈悲如神佛的明娘子与点绿姑娘,在宫内也还是小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