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家令许业亲自到外院厨下,有交代,戊时开大宴,务必整治停当。
显德七年,府中停了宴。大厨孙太监就知道,自己一身功夫是白瞎了,开始整日里糊弄着过日子。
郡主不在家,里外俩主事,不是老孙瞧不起他们,可就没有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命数。
一个长史的份例,那得是三品供应,他非得与外院那帮下贱的一块儿吃大锅菜。
家令盯的严,为了平份例账,老孙那双御膳房出来的手杀猪比宰羊都利索了,大锅菜里全是小儿拳头大的猪肉块儿,护卫小厮都跟着呼噜噜着吃,好材料白瞎了啊。
还有一位嬷嬷,秦州出来的,派头大,使唤四品的谒者跟使唤车夫一样,偏偏叫个席面都不明白,炖熊掌、炖瑶柱、砣蹄羹她不点,一应都是外头烂大街的五辛盘、五生盘的,哪里显得出老孙的手艺。
叫秦王殿下吃了,还以为府里没厨子,是帮工炒菜呢。
这要是长史每天来点鲍鱼、鹿尾的,嬷嬷要一碗燕窝或者一碟子贵妃红,吃着体面,老孙也体面不是。
可老孙这人就有点为名声所累,叫一帮小子恭维着,虽说是糊弄,吃着也比外面席面滋味儿足,上下就没有不满意的。
好不容易家令亲自开了金口,是开宴,不是席面。老孙逮住一个传令小子反复问,那小子连连回,肯定是开宴,开大宴。
小子又把宴席桌数报了一遍,伶牙俐齿,说得清楚,足四十桌,都是独席,两桌是备的,另有席面赐下,走秦王的账。
老孙一拍大腿,我说呢,敢情是秦王借地请客。
小子又说,“秦王有令,一应不足自往桂宫去取,条子在此。”
“咱们府里哪里有不足,还不够寒碜的,玩去吧。”老孙再拍大腿,打发走了小子。
且不说他这边抄起家伙事儿预备大展身手,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那头儿开库房、搬食材的小子们都忙的团团转,许久没这么大阵仗了。
备了菜,老孙一盘,还真有些山珍海味没在府中单子上,主要是总没人吃,家令不让老备着。
这一家子抠门的鬼,老孙三拍大腿,立即派人拿了条子套车去桂宫膳房拉去。
且说赵嬷嬷优哉游哉进了宫,给贤妃娘娘请安,并不知道老孙头又在心里损她。进了后殿的大门,开门的点绿立即行礼,高声问好。
堂屋打了帘子,深绿、浅绿、碎绿挨个走了出来福身,齐声问嬷嬷好。
赵嬷嬷含笑点头,和蔼地叫她们起来,这才进屋。
屋里一桌子笔墨还没收拾,赵嬷嬷不识字,不知道这是在写画些什么,扫一眼是大格子套着小格子,小格子里有小虫子,约莫是新博戏。
“正念着嬷嬷呢,嬷嬷竟来了,想是咱们心有灵犀,嬷嬷快坐。”明媚笑着拉着赵嬷嬷的手,亲热的让座倒茶。
“娘子可是又有大买卖想着我了。”赵嬷嬷喝了一口茶,笑道。
赵嬷嬷对明娘子是佩服的紧,单说上次那篇文送回秦州没多久,郡主即刻来信说当真找到一处靠近军营的石炭山,已妥善开采。将赵嬷嬷一顿夸奖,又让送入宫五千两。
赵嬷嬷就知道,这位大才,不单单能赚钱,还仁义着呢。
火墙,火炕,石炭,已令秦州冬日改头换面了,不知这次明娘子有何策给老太婆开开眼。
“正是大买卖,嬷嬷且容我写完这一稿。”明媚收了笑,肃容说道,言毕,执笔继续。
赵嬷嬷这才发现自己来的不巧,扰了明娘子的文思,当时便有些坐立不安。
深绿连忙进前,抚着赵嬷嬷的肩臂,轻声劝慰,“正是盼着嬷嬷来,嬷嬷稍待,一时半刻便得了,还请嬷嬷带出去呢。”
碎绿磨墨,点绿换页。
赵嬷嬷啜饮两杯茶的功夫,明媚这边也收尾了,点绿上前轻轻吹拂,与碎绿两人搭着去熏炉旁晾干。
明媚坐到赵嬷嬷旁边,让浅绿将那四千两整数的银票取出来,这才与赵嬷嬷说起前因后果。
傍晚
平阳长公主府
府内早早点上了宫灯,自大门至后花厅,灯火通明,早有机灵的小子们等在门口,远远听着疾驰的马蹄声,再一看,主子已到坊门前了。
小子们忙往里跑,找各处管事报信儿去了。
“爷回来了。”
李桢骑着高头大马,头戴玉钩梅花簪冠,垂缨随风向后,大红披风内,露出玄色圆领袍上的金丝缠枝花纹,脚蹬马靴,夹着马腹稍一用力,神俊的枣红马加速而行,正是玉郎模样。
落后半个身位的乌骓马嘶鸣,苏记勒着缰绳,藏青色小毛披风严严实实裹着,头上也戴着风帽,看不清神色。
再往后,右侧是公主府家臣与护卫,左侧是秦王府一众护卫。
从前往后,一排高挂的红灯笼,次第亮起,映衬如白日。
更衣后,李桢换了一身金黄掐银丝绣团龙的大袖袍服,入正厅,往左侧首位坐定。
苏记照旧是一身玄衣罩袍,内衬银衫,陪于下首。
其余属官执事依次落座,前后花厅相继坐满,因秦州尚白,都是各色白袍银衫。
李桢面前的长条桌上已摆上了四凉菜、四干果,另有果酒一壶。
“今日真是痛快,诸君满饮此杯。”
李桢在众人面前尚有收敛,没举起杯就灌下。
因下午市监跪的快,炭户很快便入市交易了,问题解决起来较之以往顺利的多,也没劳烦到新任洛伊令。李桢深感成就感满满,就是一拳打出空落落的,有点小别扭。
厅内顿时应诺声四起,长条桌下摆放炭炉保温,正厅四方早就燃起博山炉,恣意散发着高温,将冬日凛冽一下子就驱散了。
李桢素来敬重军中好汉子,市井好游侠,正巧长公主府内属官均为军中转任,实在是对胃口。
且为了今日小事,惊动了长公主府内,自司马往下所有属官。自平阳长公主故去,已是多年未有的大动作。偏生,此事解决的异常顺利,居然有点虎头蛇尾了。
李桢心中过意不去,这才令摆了宴来,与众人共飨。
一杯后,都大笑起来,气氛欢快热络。
苏记放下酒杯,眉目舒展,杯中物与旁人看似无异。他举箸夹起三皮丝,此物清爽利口,是鸡腿肉、猪肉皮、海蜇皮煮熟切丝而成,最是佐酒佳品。
家令许业握着腰间红带,余光扫去,上菜的丫头小厮徐徐进入,确实是烧尾宴的规制,知晓老孙自诩怀才不遇多年是真,这些年的谨慎也是真,还没昏了头,上些逾越的东西给殿下添恼。毕竟秦王未开府,他们不能打了秦王的脸面,也不可自视过高。
转头仿佛不经意令视线划过,见苏记正细品鸡丝,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将一筷子层层脆送入口中,猪耳朵丝就是爽脆。
司马王秀是短打装扮,白衣映衬着脸更黑了。一杯入口便知是秦州烈酒,不由担心望向长史,见他还有心情用膳,便知状态无异,这才捡了没见过的红罗丁吃,感觉这血块有点腻。
李桢将凉拌黄瓜吃了,其余都没动。退回厨下,老孙直呼白瞎了。
葫芦鸡、乳酿鱼、西江料、明虾炙依次呈上又撤下,灵消炙、升平炙、浑羊殁忽、素蒸音声部等正菜陆续呈上。
老孙带着徒弟们着实过了把瘾,可惜正主李桢吃惯了御制菜,并未有什么反应,倒是让出身不高的王秀大开眼界,吃了个肚圆。
苏记不重口腹之欲,不爱浪费,基本把桌上的膳食都食尽了,碟子不大,不算负担。
许业则相反,每样三口,绝不多用,家教如此。
主簿顾叹一身道袍,陪秦王凑趣说话,引经据典,谈古论今,诗词唱和,很是让文青秦王开怀。数杯下来面色不改,菜没动几口。
司马王秀则多与众侍卫执事互相劝酒,将氛围烘托的极为热烈。
谒者荀真因今日公务在身,未及赶回送嬷嬷入宫,心下有所担忧。
舍人崔惟礼仪周全,爱交朋友。其人告罪而出,来往于前后花厅,挥袖满饮杯中酒,传递秦王的恩义,说不出的风流潇洒,令其余侍卫不感慢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用过老鸭汤饼,李桢放下筷子,诸人随之落筷。
一片静默中,许业摇铃,侍女入内收拾桌案,换上清茶点心。
诸侍卫执事行礼,退出正厅。
李桢起身团团一拜,众人连忙侧身,口称不敢。
等再次落座,李桢言道,“诸君爱惜小子,为一卖炭老翁事奔波劳苦,实是令桢感激。”
苏记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成拳放于桌上。
闻言,家令许业下意识暼了眼苏记桌上那只手,见二指微弯,心中有数。他起身行礼,白净的面皮上生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微笑,“殿下抬爱,业实不敢当,正有一桩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桢闻言,以为是这年轻家令有事相求,他早就想帮苏记一回了,当即说道,“快讲快讲,敬之何必客气。”
许业再行一礼,朗声说道,“晌午,长史命下官与那老翁安排饭食,下官与老翁及其子攀谈,老翁自言三日前曾有贵人入山,与其商谈购炭之事。老翁不敢得罪炭行,便未应允。三日后来京城,东西两市竟是不得卖。下官讲是奉秦王之令前来,老翁面色为难沉吟良久,方才说出东西两市双双有市监阻挠,征收重税。此事,王司马可证。”
许业说罢,王秀点头。
王秀生的老实,人也老实,最是老实。
李桢立即追问,“可是那贵人设计此事,市监跪一晕一,市令也来的过于迅速,着实有疑点。”
秦王携长史方至,东西二市令联袂而来,当场将两名下属打了个皮开肉绽。
李桢本来没想那么多,许业一提仿佛还有内情,他就顺理成章怀疑下午那场大戏了。虽说生养在宫中,这几年拔刀相助的大侠经历,让他充分体会生民多艰为何。
“敬之可是查访到那贵人了?”对于苏记的下属,李桢有充分的能力认可。
“未曾。”许业继续说道,“是老翁自述,贵人带着腰牌,如意星云纹样,有四钉。老翁子言道恐惧贵人报复,请求殿下庇护。”
卖炭老翁居然认识如意纹,贫民能认识普通的如意纹还算了。他居然清楚区分添加星云图样的如意纹与其他如意纹样。
李桢察觉不妥之处。
这等于明晃晃指出贵人是少府之人,四钉便是少府掌冶属下各司的象征。
“腰牌后竟未写一个炭字,终是不美。”李桢笑意不减,这种程度的指向性,也太明显了,这么不迂回着,是生怕本王看不透吧。
本王又不傻。
晓得又是算计,秦王眼底尽是战意,他爹是皇帝,他哥是太子,他就喜欢仗势欺恶人,战个痛来。
“敬之所查后续如何。”甭管是谁,作奸犯科的都别想逃。
“牵涉少府,事急从权,下官将线索交由谒者进行勘察,远之心思缜密,当有发现。”许业看向对面,谒者荀真起身。
李桢转而说道:“远之速速道来。”谒者不太起眼,不爱说话,若非家令提起,他都没注意这位身材瘦弱的少年郎,竟有一双盐湖一般清澈的眸子。
“因武林所产炭为松香炭,乃少府专供宫中的三等炭,下官与侍卫骑快马,秘密探查了城外的五个三等炭库,其中一个是供应掖廷宫的松香炭库,确有亏空,下官拿住了炭库下值的胥吏,押回府内,由主簿亲自询问。”荀真声线清脆,娓娓道来。
李桢看向主簿顾叹,“徽之先生何以教我。”
先前听说顾叹出身秦州,历经乱世,身世可怜,今日见之五十许人,见识广博、谈吐不凡,颇有神仙品格。未曾想,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居然精于刑讯。
顾叹起身,捋着胡子,缓缓说道,“胥吏对木炭监忠心耿耿,一言不发。谒者转而拿住其子回府,胥吏方开口,木炭监前月行事,将掖廷宫松香炭六成之数,分三批挪至端本宫炭库,导致掖廷供应出现亏空。”
李桢瞬间色变,本朝太子所居正是端本宫,即民间所谓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