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惜言在一幢筒子楼前站定。
这座楼年代颇久,墙体呈青灰色,半壁爬山虎。楼是五层高,每一个窗子都是黑洞洞的,大门是木头门,潮湿催生苔藓。轻轻一推,发出“吱呀”声响。楼梯很窄,两侧墙壁只容一人通过,陈惜言尽力忽略因空间狭小带来的不适,艰难向上走着。
楼道有声控灯,就是不灵。每踏上一阶,鞋子与地面发出的空洞声音在楼道里回荡,整栋楼静悄悄的,不像是三街巷那样热闹。
应该是这里,没错吧?陈惜言拿起报纸,借着斜阳再次确认自己要寻找的地方,“胜利夜校,地址是灵山大道313号,门牌号502”。一路上问了许多人,应该是错不了,陈惜言抬头,见楼层只是“三”,继续向上走。
“这里你该用勾股定理,画一条辅助线……”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胜利夜校租了五楼一整层,也就是六个小隔间。每一间屋子门前挂着一个牌子,“语文”“数学”“英语”——陈惜言找到在“办事处”,轻轻扣门。
“请问,这里是胜利夜校吗?我来报名。”
趴在桌子上的赵女士闻言立马直起身子,脸上挂起招牌笑容:“你好同学,坐。”她撕开一次性纸杯,接了杯温水放在陈惜言面前,又从抽屉里拿出报名册。
“请问同学想报名什么科目,我们这里有高升本、专升本,您是?”
“高中没有读完,不过知识点我都能大致掌握。”陈惜言说完,却见赵女士面色凝重,不由问道:“怎么了?”
赵女士听到“高中没有读完”,不由皱眉。若是想要高升本,怎么也得有高中毕业证,否则材料不全不能报考。胜利夜校只是辅导机构,不能提供学历证明,她看着眼前姑娘略带忐忑的眼神,声音不自觉放柔:“小妹儿,你是想要参加成人高考?这个需要高中毕业证。”
“高中毕业证……”陈惜言脸色瞬间暗淡下去,她就知道会卡在这里。若不是……就算心有不甘,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发作。陈惜言深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微笑,沙哑道:“那打扰了。”
终于走回楼下,陈惜言绷紧身体,背靠在一堵墙缓缓滑落在地,全然不顾上面厚厚的一层灰尘。这一条最有希望的路被堵得死死的,她该怎么办,谁能来告诉她呢?从来没有人,华平那么小没有人,申城这么大也没有人。
阳光不见了,这条巷子变得阴暗。冷意爬上裤脚,陈惜言将眼睛狠狠按在膝盖上几秒,随即站起身子,重新回到胜利夜校。
“扣扣扣——”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等赵女士开口,陈惜言径直走上前,斩钉截铁:“我要报名。”
“小妹咱们……”需要毕业证,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只听陈惜言打断她:“赵老师,学校有没有高中的课程?”
赵女士一愣,随即道:“有,但主要是补习。”
“有就好,我先学着点,总有一天有用不是吗?”
申城高中的知识与华平出入较大,尤其是理科类,自学效率太低。就算没有高中毕业证,就算不能参加考试,她坚信这只是暂时。
会有用的,写过的每一个字、读过的每一本书,都会有用的。未来不可预测,未来有无限可能。
“对。”
赵女士看着眼前的女孩,一笔一划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捧在手中,像是捧着一颗珍宝。
“那我什么时候来上课?”陈惜言问道。
“周六周天下午,高中补习一般都在周末。这样你正好避开晚上,女孩子一个人晚上不安全。”赵女士道。
交完钱后,陈惜言离开筒子楼,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下,身子都轻快起来。她疾步往咖啡店走去,今日为了来报名,她与蓝晓晓换了班。
半个小时后,咖啡店响起“欢迎光临”的机械声。
“陈惜言,报名怎么样?”蓝晓晓见她回来了,放下手中的杯子迎上去。晌午店中无人,她们坐在卡座上,边吃饭边聊着。
“报上了,周末上课。”陈惜言道。她舀了一大勺萝卜排骨汤淋在米饭上,这汤是廖老板亲手熬的,风味俱佳。
蓝晓晓敲了敲桌子,提醒道:“你这样吃对肠胃不好。报名就好,对了你知不知道你上报纸了?”
上——什么,报纸?
卡在喉咙的饭差点喷出来,陈惜言艰难咽下去,匪夷所思问道:“什么、怎么上报纸了?”
蓝晓晓从窗台上拿来一份报纸,递给陈惜言,一言不发继续吃饭去了。只剩陈惜言捧着报纸,莫名其妙中带着不知所措。
入眼,便是四个黑色大字——《申城晚报》。往下看,跳过狗血的豪门八卦,一张彩色照片闯进眼帘。那是她和唐潋坐在长椅上的画面,她们的身前是万千金光,春申江水粼粼;身后是浓绿色灌木丛,为这张照片平添一份故事感。
标题——《浪漫的邂逅》。
副标题——《与你爱的人,家人、朋友、陌生人,在黄昏之下来一场邂逅》。
照片上二人并排而坐,陈惜言那时不察,今天才发现唐潋的长发竟然有几缕落在自己身上。米色风衣与玫红色长裙相衬,矜贵高跟鞋与洗得发黄的小白鞋一并隐与黑暗,很有艺术感。
“看我们惜言上报纸多好看。”廖老板忽然出现,陈惜言吓得手一抖,报纸飘落在地上。
“没,没有。”她有些窘迫,忙弯腰捡起那张报纸,折了几折放在口袋中,全然忘了这是老板买的报纸。
廖书香笑着摇摇头,揶揄道:“送你了,好好留着。这个记者拍摄水平不错啊,害羞什么。”
好看吗?陈惜言在工作间隙掏出报纸,在自己脸上停留几秒,叹了口气。好不好看另说,这是这张报纸千万不要被那些人看到才好。
要说好看,还是唐潋更漂亮。
“店员,来一杯拿铁。”顾客招呼道,陈惜言收起思绪,大喊着:“来了,稍等。”
……
与此同时,英国伦敦,玫瑰酒店。
唐潋应酬完摄影展的大佬,托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床上。走得太匆忙,衣服一件也没有带,全靠好友庄筝的救济。偏偏最近伦敦阴雨绵绵,见不到一丝阳光,唐潋本就糟糕的心情直接跌落谷底。
她把整张脸埋进被褥中,直至不能呼吸终于翻了个身,目光涣散。
“滴滴滴——滴滴——滴——”
手机铃声骤响,这一次来电显示“妈妈”。唐潋瞥了一眼,继续盯着天花板。大约半分钟后,她卡着挂断前的最后一秒接听。
“小雪啊,你现在在哪儿?”妈妈声音温柔,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伦敦,摄影展,和朋友约好的。”唐潋简明扼要。她仔细听着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但是不知是不是越洋电话信号不好,只有“滋啦”电流声。
妈妈又说道:“和朋友啊,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也知道生日会上,那么做不符合咱们的教养是不是……”她试图和唐潋讲道理,但是唐潋不买账。
“可是爸爸也有错,妈妈不说了我要睡觉了。”
挂断电话,唐潋深深呼吸,压下心中的烦躁。外头仍旧在下雨,窗子上满是雨滴,霓虹灯亮起,像一幅美妙绝伦的画。
“滴滴——”
“亲爱的出来玩,老地方等你。”庄筝短信。老地方指的是唐人街,唐潋幽怨看了眼短信,套上大衣出门。
“唐,这里。”庄筝挥手。唐潋有些诧异,她脱掉大衣挂在椅背上,敲了敲桌面上的菜单和碗筷。
“说好的出来玩,来饺子店?”国外的饺子总是出乎意料的难吃,唐潋留学那些年深受其害。什么巧克力馅、草莓果酱、柠檬裹黄油,导致她回国后见到饺子就犯恶心。
庄筝大笑一声,指了指在厨房忙活的老板娘,是个纯正中国人,唐潋这才松了口气。
“伯父伯母还没消气呢?”庄筝问道。
“不知道,别问。”唐潋拿起一根筷子,做了个封口的动作。庄筝笑着点头,转了个话题:“斯嘉知道你要来,特意安排了聚会,叫了好几个女孩儿一起玩。”
听到这话,唐潋没有吭声,面色说不清阴晴。在这空隙,老板娘把饺子端上桌,氤氲热气升腾,韭菜香味四溢。
“你怎么想的,真不打算告诉伯父伯母?”庄筝知道唐潋家里在给她相看各家公子哥,但是……
唐潋咬开一只饺子,模糊不清地说:“说了又怎样,说了我立马进精神病院。”
这句话倒是不假,庄筝重重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她们讨论了无数次,次次以这句话结尾,最后不了了之。
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两个人一起走在街上。大本钟屹立在空中,时针一格一格跳动。
“你的‘野草’系列想好要怎么拍了吗?”庄筝今天也不知怎么,一问一问都准准踩在雷点上。
唐潋斜了她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您现在有哪壶是开的呢,亲爱的?”说完庄筝飞似的往酒店方向跑,唐潋抱紧双臂,仍旧不紧不慢走着。
“野草”系列是她准备参加下一届摄影大赛所构思的概念,最初只是被申城那一根小草引出的灵感。只是构思是好的,下手竟有意想不到的困难。
回到酒店,还未推开门就听到庄筝的大呼小叫:“唐潋,你上报纸了,浪漫的邂逅——”
浪漫的邂逅?唐潋一把薅过报纸,熟悉的脸庞映在眼前——陈惜言。
“这女孩真好看,怪不得你听到聚会没有反应,原来——”庄筝一拍额头,似乎是恍然大悟。
“别乱说。”
照片里的女孩脸部轮廓柔和,骨相极佳。平心而论她的长相不算张扬,却别有一番韧劲,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像是春日里倔强不息的野草。
就你了,唐潋沿着照片边缘轻轻撕下,放进钱包里。
“我要回国了,替我跟斯嘉她们说声抱歉。”她对庄筝说道。
她仿佛摸到了关于“野草”系列的轮廓——陈惜言,坐在回国的航班上,唐潋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
飞机舱外,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