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陈惜言裹紧被子,在床上瑟缩着。她平日里瓷白的脸庞此时泛起红晕,眼睛里有氤氲水汽。
五分钟时间到,她将体温计取出,定睛一看——水银线不见,哪怕是放在灯光底下如何旋转,她也看不出自己的体温到底是多少。
忘记自己不会看体温计了,她叹了口气。
窗户缝漏风,阳春三月的风此时刮在身上犹如寒冬利刃,上一个房客留下的被褥并不暖和,陈惜言全身蜷缩也无济于事,更不用提待会还要上楼还体温计。
挣-扎片刻,她尽力忽略身上的酸痛,艰难爬下床,上了二楼成成一家。体温计是云姨,也就是成成妈妈给她的,早上云姨见她精神不佳,手却像是冰窖里拎出来的,忙上楼拿了体温计,果不其然,是真的生病了。
“云姨,体温计还你。”陈惜言有气无力道。云姨满脸焦急,眼角的鱼尾纹都堆在一起,她问到体温多少度,要不要紧?
“三十八度,吃个药就好。”陈惜言话到口边,又改口,在心中估量了一个大概温度。
云姨皱眉:“挺高的,你要不去诊所打个针。”
陈惜言强忍下垂的眼皮,扶着门框的手收紧。她挤出一抹笑意,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不必,谢谢云姨的体温计,我回去休息了。”
说罢转身离开,脚步踉跄。
药……药在哪儿?她依稀记得自己买过退烧药,但是不知道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书桌上补习资料堆在一起,盆栽在她的乱翻中掉落在地。
“哗啦”一声响,地上一片狼藉。陈惜言身形一顿,与地上这一片黄土绿草大眼瞪小眼,上下虎牙相互摩挲。罢了,等一会儿清醒些再吃——再找药。
她把自己摔进床上,用被子蒙住脸。热气攀升,有那么一瞬间陈惜言觉得自己要被煮熟了。
头晕,晕在不知何处温柔乡。陈惜言一会儿梦见自己变成一朵云彩,飘飘荡荡在空中;一会梦见自己是一根断了线的风筝,跌撞过每个山头残破不堪。
最终定格在一抹红色,随着一声“嘭”的声音,陈惜言睁开眼,听到外面有吵嚷声。
睡了一觉,虚脱感弱了不少。巷子里的吵嚷声越来越大,隐约还夹杂着女孩的哭声,她起身往巷子里走去。
“败家货,你给我丢脸,不要脸!”巷子里,一名男子拿着晾衣杆,狠狠往他女儿身上抽。围观的大爷大妈连忙上前拉住,七嘴八舌劝道“还是个孩子”、“不值当的”……他女儿只是一言不语躺在地上,只眼泪流进青石板缝里。
男人一直嘟囔:“变-态,恶心——”
陈惜言站在人群最外围,人们的吵嚷让她头又开始晕了。正巧云姨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她拉住云姨,问道:“姨,这是怎么回事?”
"你听到她爸骂她什么了吗,变-态!"云姨压低声音说,眼神儿飘向那家人,满是鄙夷,“那闺女啊,喜欢和她一样的。”
闺女、喜欢、一样的——
几个词语组合在一起,陈惜言烧得发锈的大脑转了几弯儿才反应过来。她目光转向那女孩,替她鸣不平道:“就算这样,也不能当众打人。”
云姨摇摇头:“别人家事儿,咱管不了。你吃药了吗,看起来好一些了。”
“好些了。”
陈惜言有心上前,不过男人已经被好事的大爷大妈劝回了家,围观人群渐渐散开,只留女孩呆坐在地上。
片刻后,女孩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巷子。轮子与路面摩-擦声在巷子里回荡,男人从二楼扔出一个啤酒瓶,大喊:“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悬月挂在夜空,路灯时暗时眀。女孩没有一丝犹豫,身影隐没于黑暗。陈惜言就这样看着,莫名地,她知道这个女孩再也不会回来了。
逃离,是她们的宿命。
不过,女孩子也可以喜欢女孩子吗?倒是自己孤陋寡闻了,陈惜言冲着虚空竖起一个大拇指,仰脸一笑。
——
“阿嚏——咳咳咳——”
第二天一早,陈惜言在店里咳得惊天动地,胸口处像是被刨丝器上下磨锉,吸气呼气之间仿若一个破风箱嘶吼。
昨日没有吃药,虽然烧退下去了,却留下不少后遗症。陈惜言脸色惨白,不住地按压胸口。
“陈惜言,你这是怎么了?”八点整,蓝晓晓姗姗来迟。一进门就看到陈惜言趴在桌子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后遗症。”陈惜言嘟囔了一句,重新打起精神站起来,将嘴角向上扯了扯——没成功。
蓝晓晓目光不解,但是暂时未看出什么毛病。她从包里掏出工作服,一边穿一边聊到昨天的事:“昨天有个人来找你。”
“谁啊?”第一次陈惜言随口问了一句,后来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语气忽然变得急切,“谁!”
她的心怦怦跳,绷紧身子抑制住颤-抖的身体。不会是那群人的对吧?不会的,自己距离那个地方一千多公里,不可能……
蓝晓晓被她吓得手一抖,对上陈惜言无措的眼睛愣愣道:“一个女人。”
女人?陈惜言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身子一瞬间放软,险些跌倒在地。女人,她在申城认识的女人很少,莫非是——
“她说她叫唐潋。”
昨日是蓝晓晓当班,在快要下班的时候店里忽然来了一个人。那人进门后左顾右盼,确认只有蓝晓晓一个人的时候眸中有些失望。
“陈惜言不在吗?”唐潋问道。
“今天不在,明天在,你找她有事吗?”蓝晓晓打量着这个人,穿着矜贵,一看就是申城名媛圈的人。
唐潋得到答案,温柔一笑,说自己明天再来。
是她?距离她们在江边黄昏相遇已过去两个星期,这会儿来找自己做什么?陈惜言耸耸肩,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
“欢迎光临——”门口机械猫开口,咖啡机轰隆隆磨出液体,牛奶醇香与咖啡苦涩洋溢满屋。今日是周末,店里的人比往日的多,陈惜言低头抬头,半天一瞬而过。
“嘉嘉,你要什么?”临近中午,两个穿着校服的女孩走进咖啡店,一同对着头顶上的菜单发呆。两个人似乎第一次来,商量了半晌都没结果。
陈惜言注意到这两人,温声推荐道:“可以试试拿铁,不会很苦。”
“拿铁……嘉嘉你觉得呢?”长发披肩的女生靠在另一个女孩肩膀上,蹭了又蹭。
名叫嘉嘉的女生女孩说:“那就两杯拿铁。”
得到答案,陈惜言转向工作台忙碌。两杯拿铁对如今的陈惜言来说小菜一碟,拿到咖啡的二人手牵手离开店里。
盯着她们的背影几秒,陈惜言不合时宜地想起昨晚的那个女生,以及早上大爷大妈的议论——
“这好好的一个娃,怎么走了歪路嘞?”
“她就是不正常,哪有女娃喜欢女娃的!”
“同-性恋是病,得治。”
……诸如此类,陈惜言想得出神,一不小心打翻了杯子,陶瓷相碰的声音唤回她的神思。
“蓝晓晓,你知道……同-性恋吗?”扶起杯子,她问道。
“这个,我知道啊。这个不是病吗,有专门治这个的地方,”蓝晓晓倒咖啡的手一停,脸色难看起来,“你怎么想到这个,有人找你?你可得离这群人远点。”
是病吗?昨晚回屋后她才回过神,什么叫“闺女喜欢一样的”。虽然仔细咂摸这件事,心中确实有一些别扭的情绪,但她接受能力一向很好。反而是大家对于这件事,多是讳莫如深、厌恶至极。
不是说申城一向开放,看来还比不过自己。陈惜言轻叹一口气,低声说:“是新奇了些,但是不算病吧?”
昨晚那个女生即使被那么多人围观,依旧冷静,字字珠玑;反倒是那个父亲,得了狂犬病似的,五个老大爷都按不住他。
看着陈惜言单纯无知的样子,蓝晓晓也叹气:“总之你离远点就好。”
“聊什么呢?”一道清冽声音响起,陈惜言猝然抬头,直直撞上唐潋含笑的双眸。她今日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挎着红布包,栗色大-波浪垂于锁骨之中,隐隐约约之间银光闪耀。
“没聊什么,请问你要什么?”岔开话题,陈惜言挂上笑容,抬手示意唐潋点单。她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不对不是巧合,晓晓说过这人昨天就找过自己,那是为了什么……
许是陈惜言掩饰的困惑太明显,唐潋轻咳一声,身子贴着柜台,单手托脸笑着说:“你同事没告诉你,昨天我来找你了吗?”
“说了,只是我现在——”陈惜言指了指时钟,时针指在“二”上。今日她一整天当值,就算有心和唐潋聊聊也只能等傍晚了。
顺着陈惜言的手看过去,唐潋了然。她直起身子,寻了一张距离柜台最近的卡座,隔着一条过道对陈惜言说:“那我等你。”
陈惜言不知道该说“好”,还是该说“不好”。
罢了,她愿意坐在这里等,那就等着吧。左右不过三四个光景,陈惜言看到唐潋从她鼓鼓囊囊的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物件——目测是一个相机,摄像头之上刻着“Leica”.
看起来很名贵的样子,与她这个人很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