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城南北宽,东西窄,城外五十里是绵延千里,贯穿整个乾国的大东河。
在北方险要地,大东河三年一泛,五年决堤,年年治理年年泛滥。流过平缓的江西道,至淮阳地界,河流变得平缓温和。上百年来,无论其他地方再怎么泛滥,淮阳城安然无恙。
大乾国土宽广,论政治地位,自然要数京城。论地理位置,与阿土部等草原部落接壤的河东、河北两路首当其冲。论经济,两浙、梓州是鱼米之乡,供给京城所需;又有榕城、泉州、明州等沿海港口,自本朝开海禁许官方通商,海船源源不绝的把各国奇珍异宝、名贵土产运送而来。
淮阳城地理位置没那么重要,物产丰富但不丰沛,人口也不多不少。朝中大臣们纵观地形图,也经常会把这个存在感不强的州府忽略。
不上不下,不好不好。足以形容淮阳城。
许是因此,淮阳人生性平和。千百年来,把城墙修建地固若金汤,关上城门,不急不缓过日子。
东城门有段城墙年久,府衙组织人力来修。活儿不重,又允诺会立碑,城中商家富户纷纷将家中子侄送来“镀金”。
薛家商行的小儿子在家招猫逗狗、不学无术,家里愁的不行,听说修墙缺人,径直踢了过来。眼下正摇着折扇,叉腰看着他家下人搬青砖。
他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四下打量,忽然“噫”地一声,朝城门处走了几步,说:
“苏敏嘉,你也来了?”
今日值守经城门郎是苏氏族人,苏敏嘉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和他说话。猛地听到有人叫他,回头去看,微微讶异:“薛红楚?”
“你这是……”
瞄到他来处,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苏敏嘉微微一笑,语带同情:“这大热天儿,可要注意防暑。红楚兄辛苦,改天请你吃酒。”
“谁不说呢……这天儿就邪性,都入秋多少天了,还这么热呢……”
薛红楚抱怨着。
离城门不远,停着辆青蓬马车,车厢下方角落绘着个篆体“苏”字。三个老嬷嬷站在马车旁边,又有几个侍卫小厮站着。
薛红楚立即明白自己看走眼。
就说么,好端端,苏敏嘉怎会被送来修城墙。
“苏兄这是…”
擦了把汗,苏敏嘉说:“嗨!我家妹妹这两天该到了。我在家坐不住,同母亲领了‘军令’,接人来了。”
他话说的风趣,薛红楚哈哈笑,自来熟道:“咱五妹妹回来了啊。那可是件大事。”
苏氏主支颇有几个女孩子,但能被苏敏嘉称“妹妹”,又开玩笑似的要领“军令”亲自来接人的,也只有五娘子苏织。
看着苏敏嘉脸上不加掩饰,发自心底的喜悦,薛红楚面上笑嘻嘻,心里颇有些为他感到不忿。
苏家这一代,长房兄弟三个,苏敏时不提,长房嫡子,众星捧月般长大,和他们这些纨绔,天然不在一个赛道。老二苏敏求不爱读书,但也不爱和他们厮混。老三苏敏端才五岁,据说天资聪颖,是读书种子,被家族寄予厚望。
二房也兄弟三个,苏敏嘉、苏敏言,还有不满一岁的苏敏传。苏敏传不提,苏敏言才十三,年少老成,天分不咋地,胜在读书勤快,也很受家人宠爱。
唯独苏敏嘉,上有堂兄被寄予厚望,下有幼弟分走父母宠爱。他不爱读书,不爱习武,唯爱斗鸡斗狗,整日和他们这些纨绔厮混,不为家人所喜。
他家两房只有个独女,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叫薛红楚说,那个苏织生性狡猾,巧嘴如簧,哄得长辈兄弟团团转,其实长了双势利眼,顶顶瞧不起他们这些人。
苏敏嘉把“妹妹”当个宝,她可没正经把苏敏嘉当兄长。
苏敏嘉虽不学无术,却天性豪迈,又为人做事周道,是纨绔群里难得的厚道人。知道他疼爱苏织,薛红楚故作开心。
“你跟五妹妹说,回头有空,我请她吃果子。那什么,我那边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他才不留这儿看她那双势利眼。
经城门郎搬来个几子,又递盏茶,殷勤道:“一盏粗茶,三叔权当解渴吧。你连着两天来接,五姑姑若是知道,必定感激。”
苏敏嘉接过茶,一口饮尽,道了声谢。
“当不起她一个‘谢’字,她别怪我就好。”,他半开玩笑半认真,想到阿织的脾气,难免带了点愁容。
阿织出事时,恰逢他听说外地有人养得好促织,兴冲冲带人去求教。回来才听说阿织和人起冲突,被阿娘送去乡下。
哀求许久,好容易阿娘松口,叫他来接人。只盼阿织给他这个当兄长的一点脸面,别在城门口给他脸色。
那族人家里和主支走的近,听说过苏织被送去乡下原委,也清楚苏织在几个兄长面前娇纵做派,很是同情的看他一眼,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日头升到正中,族人想劝他回家吃饭歇晌,却见一直瞭望门外的小厮跑回来报信,喜笑颜开道:
“来了来了,咱家马车来了。”
苏敏嘉腾地从几子上站起来,透过城门洞往外去看,果然有列车队,缓缓向城内驶来。
日头正烈,大中午的也没人进城,这支车队速度不快不慢,很快越来越近。经城门郎唱了个喏,道:“咱职责所在,三叔莫怪。”
苏敏嘉紧紧盯着车队,摆手道:“不怪不怪,你速去,快点办完,我们好回家吃饭。”
车队在城门处停下,苏敏嘉跟着经城门郎和另外两个一并上前。
头车停下后,第二辆马车里头,春檀撩起车帘,问:“怎么回事,眼看到家,怎地停下了?”
头车的护卫道:“进出城门要登记查验。”
苏织露了半张脸出来,嗤一声:“咱家什么时候需要查验了?家里不是说派人来接,人呢?”
她满脸不耐烦:“又闷又热,叫他们快点放行,我要回家。”
苏敏嘉满脸欣喜:“阿织!”
“我来接你……你都瘦了……也黑了……”
没料到来人是三兄,苏织恍惚了下,但想起大兄派人传来的叮嘱,她故作娇纵,哼了声:“三兄不会聊天,就别硬说——哪有说人黑的……”
探探头,看到了正和护卫交涉的经城门郎,立起眼睛不耐烦道:“我一年里来来去去,从没听说过还要查我的马车。怎么,淮阳城里是来了江洋大盗,值得如此大动干戈。要不,我下来给你们搜身?”
族人忙撇下两个同僚,来到马车前赔笑:“五姑姑莫恼,这不是府衙出了新规,咱们例行公事罢了。”
又低声说:“实在是上头人盯得紧,吩咐无论是谁进出城门,都得登记查验。您别着急,咱们走个过场。”
虽不知对方是谁,但能叫她姑姑,想来不是外人。苏织松了口,故意扬声说:“那你们可得快着些。大兄的同窗来拜访阿翁,莫要让人看了咱苏家笑话。”
苏敏嘉纳闷道:“大兄的同窗怎么和你一同回来?”
“阿翁吩咐大兄办村学,叫乡下的族人有书可读。大兄特地请了鹿鸣书院的几位同窗前去参详。”
苏织编的煞有介事,带着不高兴又得解释的忍耐模样,往后一指。
“这位陆郎君,听说阿翁回了淮阳,特地前来请教学问。三兄叫他们快着些,别误了时辰,叫客人笑话。”
苏敏嘉闻言,忙走到第三辆马车旁边,道:“不知有客远道而来,实在失礼。在下苏敏嘉,家中行三。”
车里下来个小厮,随即扶下一位少年郎君。苏敏嘉眼前一亮。
好一位翩翩少年郎。
苏织也下了马车,她虽戴上幕篱,却将纱帘撩起,介绍说:“这位是陆景如,大兄叫他十三弟。”
顾祯有些惊异,但也不动声色,凭她施展。
听她介绍称:“陆兄长不耐淮阳气候,来的路上中了暑气,故此我们耽搁了一日。”
经城门郎都已来到近前,候着他们说话。闻言恍然,难怪这位小郎君面色有些苍白,说话也中气不足,瞧着就不甚健康。
他们三个互相打了个眼色。
那族人带着一脸笑,等他们相见行礼完毕,小心道:“还请这位…陆郎君…出示路引公凭。”
“你是哪个?”
苏织顿时立起眼睛,呵斥:“你是谁家的?居然叫自家客人证明身份?怎么,大兄不在,我和三兄不够斤两?”
她扭头去喊苏敏嘉:“三兄,速速回家,叫阿翁来——人家不把咱两个放在眼里!”
他满脸为难,一面对着客人道歉,一面去看族人。那族人笑容滞在脸上,也很是为难,眼神朝后面飘,去瞟城门内,离得老远,但存在感不弱的几个人。
有个经城门郎机敏,忙笑着拽了他一把:“是咱们糊涂。这位郎君来自鹿鸣书院,那肯定是书香门第,不必查,不必查。”
三个人往后退,就要让开路去。
苏织却不依不饶。
“不行——今日若就此混过去,又该说我无理取闹,回头阿娘教训,你们不必顶雷。”
她朝着顾祯一伸手,道:“陆兄长,实在对不住。我在路上跟您吹嘘咱淮阳人善城安,这就打脸了。”
顾祯看不懂了,他“啊”的一句,实在不知要怎么接下去。
这是……跟他伸手要路引?
这玩意儿,他也没有呀。
他瞪着苏织,苏织瞪着他,视线移到他的袖中。
如同福临心至,他打袖子里掏出卷纸筒,递给苏织。苏织接过,一把展开,攥在手里,往族人脸上招呼。
“来来来,仔细看好,看好了,别说我不敢骂人!”
三个经城门郎匆忙中扫了眼,因她攥着一半纸,宽袖又遮着,毛都看不见。连忙赔着笑:“看好了看好了。您快请进,别耽误了时辰。”
目送他们一行缓缓进城。有人咋舌道:“乖乖,老苏,你家这位姑姑好大脾气。”
老苏苦笑:“主支两房,独得一女,你就想吧。”
但他还得给自家圆场,解释道:“她平时不这样,也是娴静温柔……怜贫惜老……体恤族人……”
在两位同僚揶揄视线下,他破罐子破摔般:“后两个千真万确!”
瞥了眼门内盯着他们的人,有点发愁:“咱们没有仔细盘查,待会儿可怎么说呢?”
还是那个经城门郎,说道:“怎么说,如实说。”
人家小郎君来自鹿鸣书院,和京城那都不一个方向。苏家大郎君的同窗,有名有姓有来历,又没有藏头露尾。若还怀疑是他们找的人,城南就是苏家祖宅,自己上门儿问去呀。
车队进城,离开城门有段距离后,顾祯展开纸卷,方平凑过来一瞧,哑然失色。
半晌才找回声音,说:“这位五娘子……好胆量……”
临行前派人塞给十三哥,特意嘱咐他放在身上的这卷纸,上书四字行草:
厚颜无耻。
顾祯打量着这行书飘逸,带着狂放的字,面色古怪:
这是……骂他们,还是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