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国律例,伪造符印乃十恶正范,轻则十仗,重则徒刑。
福金颇为担忧:“大郎君给您的过所,您为何不交给陆郎君?”
“锅背我身上,好过大兄背着。”
她轻描淡写。
大兄正人君子,将此事想得简单了。
若如大兄安排的那样,拿他找关系伪造的过所给城门吏,正经登记在册,顾祯借着大兄同窗名头进城,大兄就是无可置疑的保人。
有朝一日事发,物证人证齐全,凭苏家如何辩驳,也无法脱身。
她在城门闹腾一顿,既没给他们看清文书,又没说这是过所。若有罪过,是她不懂事,与大兄无关,不影响他声誉清名。
………
马车缓缓,进城后愈发缓慢,好在街面上人少车少,很快抵达南城。
自马车进了南城,福银脸上表情松快,眼角眉梢带着掩不住的欣喜。见窦小花盯着她打量,福银笑着撩开车帘,指指外面。
“咱们到家了。”
小花好奇看去,只见车队停在一处巷子里。屋栋俱是白墙灰瓦,鳞次栉比,绵延数里。
粗略看去,巷子里总有十几道门,门里不断有人出来,带着善意的笑,站在门边看她们下车。也有人与车队里的人打招呼,称呼着“十六哥”、“十七妹”云云。但没人去打扰前头车里的苏家两兄妹。
福银说:“前头有狮子那家,是咱们家。等会儿你跟着我,一起从侧门进去。”
说着颇有些羡慕的看了看她,说:“主子果然看重你。托你的福,我也走一次侧门。”
她们这些奴仆,如不是跟着主子,平日里都走角门。
“这里……都是你们家?”
小花看看前头,又看看后头,觉得有点眼晕。她在山里没见过这么多房,这么多人。在帽顶山,也没这么多房和人呀。
福银扑哧一笑,伸手画了个大圈:“从祖宅数,往东一里,往西一里,住的绝大多数都姓苏。这条提铃巷,只住近枝和有脸面的仆役,大约六七百人,我都认不全呢。”
她俯下身子,凑到小花耳边,低声说:“祖宅这里啥都好,就是人多屋子窄,咱们主子向来不耐烦应付他们,往后你就知道了。”
小花眼前一黑。
她活到现在,别说人了,小鸟也没见过六七百只……
阿爹怎么给她找了这么个大、户、人、家!
她咬牙切齿的想:她擅长打鸟,也不会打人哪……这么多人,可怎生是好。
忽然看到前头那个穿蓝衣的少年郎君,被人扶着下马车,进了侧门。回想起他那张俊俏的脸,顿时觉得,榔些个人,似乎也还好…
………
苏家祖宅正院,苏九亭和夫人章氏引颈而望,频频往门外看去。崔氏坐在章氏下首,见他们焦灼模样,嘲道:
“可怜见的,怕人不知你是女儿奴,阿织才走多久,就想成这样。若有一日出嫁,嫂嫂怕要哭干了眼泪。”
章氏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回道:“弟妹心硬如铁——好端端在绸缎铺看账,你倒是别回来呀……”
她消息倒是灵通。人去了绸缎铺看账,眼睛放出去在城门。阿织刚进城,就有人去告知,账本也不看,订好的酒楼也不去了,急火火人就赶回家。
崔氏脸一扭,道:“她在乡下闭门思过半个多月,我得看看,有没有成效。”
章氏素知自家这位妯娌,最是嘴硬心软。当下也不理她,只催身边的丫鬟:“去问问,怎么还没进来。”
丫鬟去了很快回来,回道:“老太爷那边叫五娘子过去了。”
崔氏眉头一皱,问:“敏嘉呢?”
“三少郎君也一并去了。”,那丫鬟又加一句:“三少郎君说,有位陆小郎君,他着人先领去了客院,请您安顿。”
崔氏去看章氏,见她一脸茫然,无奈又去看大伯。苏九亭一脸无辜的看着她。
她倒吸一口气,忍了又忍,吩咐自己的丫鬟:“你去,叫汤嬷嬷来。”
…………
苏温年过五旬,面容慈蔼,养气养得好,头上无一丝白发,说话做事井井有条,是位饱读诗书的仁德君子。
苏敏嘉领着苏织来到书房前,兄妹俩对视一眼,苏敏嘉不敢进去,只朝她挤眼,示意她进。
苏织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强忍那股发自心底的澎湃泪意,朗声说:“阿翁,阿织来了。”
分明只是一句话,她却再也止不住眼泪,泪水如同断线珠子,扑簌簌落下。
苏温在里头沉声应了句:“进来。”
却听到阿织打从喉咙溢出的哽咽。
他当即站起身,两步到门口,打开门,蹙眉:“怎么哭了?”
目光扫过苏敏嘉,吓得他连连摆手,表示与我无关。
她眼泪掉的太狠,眼前一片模糊,努力遏制打从喉咙里溢出嚎啕大哭的**,哽咽着对祖父行了个大礼。这下更把苏温和苏敏嘉吓得不轻。
苏敏嘉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妹妹,心疼的同时,脑海中盘旋一个念头:
我去接的人,人到家里却哭了……待会儿要怎么解释,才不被阿娘拿棍子敲?
苏织努力维持着声音:“阿翁,不孝孙女阿织来了。”
她眼泪时落时停,仰头看着仍身体强健,声音洪亮,面露无奈和纵容的祖父。
真好啊。
祖父还没有受她拖累,背上贼叛军的污名,不曾一夜白头,还得强撑着安慰一家。
不曾为苏家前途殚精竭虑,日渐消瘦。
不曾在战报传来,淮阳几乎家家戴孝,户户恸哭时,沉默着将自己关在祠堂。
也没有强撑病体,为她送行,嘱咐她“此去京城路远,要谨言慎行,不可肆意妄为”。
在得知全族下狱的瞬间,苏织几乎不敢想象,本就病体支离的阿翁,要如何熬得过牢狱生涯,又能否活着走出大牢。
在重新看到阿翁的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与愤怒,终于找到宣泄,尽管祖父会担心,但在这一刻,她可以放心做自己,放心痛哭,安心耍赖,真正能像个十二岁的少女,趴在祖父的膝头,无声诉说心中委屈。
她喃喃:“阿翁,我错了……”
苏温原本计划好好的,等阿织回来,要如何板住脸,教训她“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告诫她“满招损,谦受益”,劝说她“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满腔掉书本的话,被苏织一通眼泪哭得无踪无影,眼里心里只看到她扑簌簌落下的泪珠。
“这是怎么了……可是在乡下委屈着了……唉……我也说你婶娘了,即便你所行有差,也应当以教育为主,不该急匆匆送你离家……毕竟还小,离开家人害怕了吧。”
孙女一天大似一天,再不能像儿时那般放在膝头,只好拿出手帕,递给她擦拭眼泪。又去横了孙子一眼,叫他来抚慰妹妹。
苏敏嘉三魂险飞,七魄尚在,低声说:“可能是在城门口,有人拦路,吓到她了。”
苏温蹙眉:“城门吏照章办事便罢,可是故意针对咱家?”
先前二儿媳就来回报,府衙那边领了京城来的人,说甚么找人云云,胡搅蛮缠要看他家人口丁册,叫崔氏一通夹枪带棒说得羞愧。崔氏也知道京城来人,轻易不好得罪,叫他们打消妄念后,又软语说了许多好话,并奉上厚厚的程仪,堵住他们的嘴。
“倒也不至于。”,苏敏嘉犹豫着,回想当时情景,怎么想也不是对方难为自家,阿织难为他们还差不多。
他把当时情况一说,苏温越想越觉不对劲,问道:“你大兄的那位同窗何在?”
“我安排他住去客院。”
苏温拧着眉头,目视苏织:“阿织,你实话与我说,这人究竟是谁?”
苏织:“……”
大兄,你溜得贼快,存心坑妹……
“敏时信中说,是他的同窗,有些难处,想到咱家住一阵,叫家里不要走漏风声。”
回想孙子的来信,苏温越想眉头越紧。
“他在信中不便多说,只说这人身份上有些棘手…莫非竟是京城里要寻的那名宗室子?”
苏织: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苏敏时是正人君子,不知道他读书读迂了。我以为他安排好了一切,我只需要跟随他的安排,不知道他安排一半人溜了……
帽顶村,悠悠转醒的唐卫,看着胡大夫手中亮闪闪的银针,泪流满面:
大郎君叫我们护送五娘子回淮阳,还嘱咐我先一步快马回家,汇报老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