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打断你,但是麻烦你不要再说话了,我的脑子说他快被吵死了。”
“......可是我刚才没有说话?”
“你的心跳声很吵,还有肝脾肺肾蠕动的声音,皮肤呼吸的声音,毛发生长的声音,血液流动的声音——真的太吵了,你那支录音笔出去再按暂停吧,看起来不像是静音按键,现在按下去我就真的受不了了。”
这次的患者,患有非常严重的焦虑症。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焦虑症属于精神类疾病,但并不等同于精神病,但显然,这位患者的情况发展至今,已经无法再继续让他舒适地生活了。
沈净轻轻压下门把手,进入了这间安置着焦虑症患者的病房。
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拥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这是人本身的经历与经验所赋予的特殊磁场,是否能够感受得到,取决于显化程度的不同。
沈净在踏入病房的一瞬间,就发现了这一点,此处空气的浓度绵密而浓稠,伸出手都仿佛能感受到千钧的阻力,仅仅一门之隔,门外是天高地阔的陆地,门内是深不可测的海洋。
但它只是空气。
沈净之前得到过医生的提醒,于是慢慢地靠近这位患者,又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整理好采访资料,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坐在椅子上的患者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一言不发。
沈净看着这位患者,心想:“如果从今天开始就会有一个名叫‘全国端正标准坐姿比赛’和‘全国衣冠整齐比赛’举行的话,那他应该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对于这样的观察方式,时间虽然短,但观察的眼神却与其他类型的眼神有很大的区别,尤其是对于神经非常敏感的人来说——不过这位患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而是继续保持那样的微笑点了点头:“您好,我叫莫虑,感谢您今天抽出宝贵的时间对我进行采访,我非常感激。”
沈净并没有在之前的采访中遇到过这种情况,但现在病人的表现却很符合医生对他的一部分描述:极端完美主义、极端礼貌、极端洁癖。
而从莫虑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却是极端混沌的。
沈净同样礼貌回礼:“不敢,我叫沈净,在采访您之前取得了您及家属和院方的同意,这次的采访我会全程录音笔记录,您不会介意吧?”
莫虑仍然保持着恰当的微笑:“我当然不会介意,只要沈先生稍微注意一下,不要吵醒‘他’就好了。”
“它?”
“是的,他。”
沈净愣了一瞬,突然感觉这房间中多了某些不可名状的东西——毕竟,这间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确定的是,“建国之后不许成精”这一点至今都得到了非常好的贯彻落实,所以沈净瞬间就回过神来,问到:“请问,这个‘它’是指?”
莫虑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变化:“沈先生,是这位他,不是‘这个它’,他与我在一起很长时间了,虽然很多人都不相信——事实上,我就没遇到过信我的人,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得到应有的尊重。”
沈净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后背上正在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位先生,能够听到我说话吧?”
“当然。”
沈净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有足够的诚意:“非常抱歉,这位——莫先生的朋友,我刚才不是故意要冒犯您的。”
莫虑看着沈净的眼睛,直盯得他如芒在背,才突然拍手笑到:“哈哈——真不错——真好啊!你是第一个这么认真地跟他道歉的人!他原谅你了,你没事了,他还说你不用这么紧张,这是实话,以前我们还碰到过更离谱的问题!”
“是什么?”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有个人跑来问我‘你知道自己生病了吗?’”莫虑突瞬间从抚掌大笑的状态下沉默下来:“我对他说‘我是生病,不是犯蠢’。”
“......”
“这问题是不是很离谱?他们好像把我看作了一头野兽。不过没关系,我明白这是我需要承担的代价,唉,这个能力对于我来说还是太勉强了。”
沈净眼前一亮,心说似乎要谈论到重要节点之上了:“莫先生,您的能力,具体是指什么呢?”
莫虑只示意沈净不要说话,并且跟着他照做,便微侧着头,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沈净对鸦雀无声的病房逐渐感到不安,于是便微微睁开眼,只见莫虑正看着自己,道:“您听到了吗?”
沈净决定撒个小谎。
他面不改色道:“我听到了。”
莫虑的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你听到什么了?麻烦您告诉我。”
沈净脑内飞速旋转,试图努力感受这其中的逻辑:如果回答听到了鸟语花香,那么他应该会被立刻赶出去;如果回答听到了车水马龙,那么不出意料应该同上;如果回答听到了宇宙的声音,那么会显得自己像个骗子神棍——
经过再三思考,沈净决定采用近在咫尺的表达媒介:“我听到了,这间病房呼吸的声音。”
此话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莫虑眼中的惊喜已然掩盖不住,沈净甚至能感到房间里的空气一滞,随即又如同洋流一般开始疯狂涌动,搅动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莫虑的声音听上去提高了几个度,这是兴奋的表现:“不错,不错,您能听到房间的呼吸声已经算天赋极高了,虽然赶我还要差点,但我这种程度你也没必要学,会对自己造成一定负担——这样就很好了。”
“可是我今天来其实是有私心的”沈净故作神秘,“我今天来不光是来采访您的,其实,我也想更加深入地了解这门学问。”
莫虑看上去似乎对‘这门学问’这套说辞十分受用,只见他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有觉悟,这也很好,我可以先告诉你我能做到哪种程度,剩下的要靠你自己去悟,我当时也是这么悟出来的。”
沈净点点头。
“我可以听到这个世界的所有声音。首先你要明确一点,我说的听,不是狭义的听,而是身心结合的一种方式,身体和心灵一定要在某个瞬间达到高度的统一,那个时候,你会觉得很奇怪,好像什么都能听到,又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处于一种叠加态。”
“这段时间过了之后,你会渐渐回归平常生活一段时间,但是不要害怕——你会在某一天,突然听见一些不可思议的声音。”
“不可思议?”
“对,第一天的时候,你会最先听见自己身体里血液的流动声,五脏六腑的收缩声,心跳和呼吸声在这个时候都不太能分辨出来了,因为属于身体的声音实在是太多太杂了。”
“以此类推,第二天,就可以听到邻居家里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变态,但我不是故意要听的——第三天的时候范围会呈指数级增加,扩大到整个城市,到第九天的时候,整个世界的声音都会在你的脑子里,等到了这个时候,就要注意了,要把耳朵和脑子分离开,否则会承受不住烧掉的。”
沈净飞快地理解着这些话:“把耳朵和脑子分离开,对,我之前就卡在这里了,这是什么意思,又需要怎么做呢?”
原本眉飞色舞的莫虑沉静下来,抱歉地朝着沈净笑了笑:“这就是要开悟的地方,也是最难的地方,其实就是字面意思,听见的那些声音可以进耳朵,但不要所有的东西都进脑子。我当时是靠自己的朋友帮忙才做到的,就是我之前给你介绍的那位,他帮了我很多。”
沈净抬头,看见莫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你的朋友住在这里吗?”
“也可以这么说,他看我开悟的时候太痛苦了,所以才好心来帮忙的,我很感谢他,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应该早就疯了。”
沈净看起来倍感可惜:“看起来条件有些苛刻啊。”
莫虑点点头:“是的,所以我才说,你能听见房间的呼吸声,就已经很不错了。”
沈净继续问到:“莫先生,您现在也在听着世界的声音吗?我很好奇,那听起来是什么样的?”
莫虑看向窗外:“很嘈杂,但是在无序当中又充满力量,不过这几年不行了。”
沈净惊讶道:“您听不到了吗?”
莫虑摇摇头:“不,不是,我是说最近这几年,自杀的人越来越多了,这种人传递出来的频率是很特殊的,特殊到我没办法用任何一种方式向你形容它,但它真的......会对世界的声音产生影响。”
随即莫虑又喝了一口水,茫然道:“我无时不刻不在听......我一直都在听。”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莫先生,您——”
莫虑却猛地抬起头来,从眼神到行为都仿佛换了一个人:“我很抱歉打断你,但是麻烦你不要再说话了,我的脑子说他快被吵死了。”
“......可是我刚才没有说话?”
“你的心跳声很吵,还有肝脾肺肾蠕动的声音,皮肤呼吸的声音,毛发生长的声音,血液流动的声音——真的太吵了,你那支录音笔出去再按暂停吧,看起来不像是静音按键,现在按下去我就真的受不了了。”
“莫先生......”
“好了好了,今天的采访到此为止,他已经跟你说得够多了,你可以走了。”
在如此明确的拒绝下,沈净不得不退到了病房之外,重新回到了陆地之上。
病房外左转穿过走廊,靠左侧,医生正在办公室值班,见沈净进来便微微点头示意:“感觉怎么样?”
沈净拉开椅子坐下:“不好说。”
医生道:“从医学的角度上来看,他的病情肯定是加重了,但从他个人的角度看,也许他找到了一个自洽的方法。别误会,我不是说他的病不该治,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我知道。”
不得不说,脚踏实地的感觉很好,但回头望去,沈净突然产生出一种感觉——也许他并不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