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我的精神病院 第2章 第二个记录 袋子宇宙

在这次的交流开始之前，主治医生提前一周告诉了沈净大量关于这个病人的信息，让他做好准备。

这是一个很特殊的病人。可能有人会觉得：精神病人不是每一个都很特殊吗？其实不是，这是一个误区，这就如同正常人里有平庸与天才的区别，精神病人里也有普通与奇葩之分，大多数病人都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能够正常沟通且拥有自己完美逻辑的比较少，像上次的“门先生”，其实就是少数，这次的病人同样如此。

沈净来到医生办公室，门敞开着，并没有关，宽敞的办公室内窗明几净，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陷在黑色皮质椅里，看起来似乎刚刚结束一轮工作，电脑桌上放着一个透明保温杯，枸杞红枣上下浮沉，冒出袅袅烟气。

这次的主治医生姓王，年纪要比上次的那位小上一些，头发看上去也茂密不少，他听过沈净上次采访门先生的录音记录，笑了一下：“其实你跟他们交流的时候不用太局促，稍微顺着他们的思路就好，剩下的你可以自由发挥，适当提出你的疑问也可以，有些精神病人的世界观比你想象中构建得还要好，也更坚不可摧。”

沈净问到：“做一些互动也是可以的吗？”

王医生道：“这次的病人可以，他比较特殊，甚至会主动要求你跟他互动，你照着他说的做就好，可以交流，但是要记住一点，不要动属于他的那只纸袋子。”

“什么叫属于他的纸袋子？有具体的标志吗？”

王医生道：“没有，每次都会变，但是你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对自己的袋子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保护欲。”

沈净点点头：“我知道了，以前是出过问题对吧。”

“你可以这么理解，纸袋子是属于他逻辑闭环当中的气口，破坏了那个气口，他的病情可能会好转，但也有可能会受到更加严重的刺激，总之，不要碰属于他的那只纸袋子就行，其他的不用过于拘束。”

沈净想了想，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不好意思，我想问，这个病人，他有攻击性吗？”

王医生摆摆手：“没有，这个病人连一次镇静都没上过，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很多东西只依靠语言就是没办法说清楚，即便中文的信息熵已经很高，但仍然需要眼见的支持，才可能了解到事情的冰山一角。

沈净坐电梯上了3楼，这层楼的病人都被划入了“温和”的范畴，说实话，当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有一种在动物园内划分食草动物的活动区域的感觉。

他找到值班处的医生，说明来意后再次被带到了病人的病房，这次是多人间，但只有一个人住，据值班医生介绍，这三个人中其他两个都已经基本痊愈出院了，现在只剩下这一个病人。

沈净进去的时候，这个病人正背对着他坐在床边上，看着窗外，微微佝偻着背，有些偏瘦，沈净顺着他的朝向往窗外看去，能看见外面一棵黄桷树冠将将冒头，还有几只鸟正在树叶夹层之间筑巢。

病床上堆着很多纸袋，各式各样的都有，但是最多的是一种微微泛黄的其貌不扬的牛皮纸袋。

沈净慢慢走过去，与此同时病人转过身来，道：“你来了。”

这个病人的脸有些水肿，沈净心中吃惊，即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也能看出他的眼眶依旧是凹陷的，病房的顶光自上而下地打在他的脸上，眼眶挡住了一部分光，在眼睛上方蒙上了一层阴影。

沈净坐在一旁的陪同椅上，拿出录音笔向病人示意：“你好，我叫沈净。”

病人很安静地点点头，答到：“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不过我更喜欢别人叫我0028。”

沈净重复了一遍：“0028，这是你给自己取的名字吗？”

病人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是，这是宇宙赋予我的名字。”

沈净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他很想看这位0028和门先生聊天，感觉应该能产生出不少奇妙反应。

不过0028显然与门先生不一样，至少目前看起来不比门先生健谈，沈净正在思考应该如何开启话题，却只见0028拿起了一个纸袋子递了过来，道：“你试试。”

沈净有些迟疑地接了过来，0028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起另一个纸袋往自己脑袋上比划了一下：“就像这样，套在自己头上，闭上眼睛，然后用心感受。”

沈净照做了，纸袋子蒙上头的一刹那整个视野都变得天昏地暗，只剩下脖颈处透上来的一点光，硬要说的话，其实像把大自然的天坑缩小之后倒过来的感觉。

沈净闭着眼睛，隔着纸袋听见0028模糊的声音透过来：“告诉我，你感受到了什么？”

沈净斟酌了一下，头脑风暴后认为自己实在感受不出个所以然，决定放弃编造，如实地描述自己的感受：“一片黑，有点光，像倒过来的天坑。”

0028的语气变得有些轻松：“你现在可以把宇宙摘下来了。”

“很显然，你不是我的同类。”

沈净取下纸袋子，里面的空气着实有些憋闷：“你怎么就确定我不是你的同类了？”

0028笑得很放松：“这我没办法告诉你，只有同类才能知道我是怎么判断的。”

沈净其实不太喜欢这种谜语人式的表达方式，尽管他知道面对的是一位精神病人，但“不是同类”，这意味着之后的交流也许会颇有困难。

他想试试另一种途径。

沈净也放松了自己的姿态，身体前倾，两只胳膊以一种非常随意的方式搭在大腿上，看着0028：“那么很可惜，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我的同类。”

0028的表情岿然不动，安静得仿佛一尊雕塑。

“好吧”，沈净心想：“看来这招没什么用。”

但他仍然维持着这样的坐姿，0028与他僵持了一会，突然叹了一口气：“唉，好吧，我就知道，你们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

沈净手心冒汗，其实这种方法很冒险，虽然医生告诉过他可以放松交流，但他不知道这种“把自己变成病人同类的方式”，会不会产生一些影响，不过他还是坐直了身体，然后以一种游刃有余的表情笑了起来：“你可以尽管放心，我不是来伤害你的，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

0028闻言撇了沈净一眼：“看来你也快被他们同化得差不多了，我们从来都不把自己称为‘人’——不过我也不排斥跟你说话，我的同类也很久没有来找过我了。”

现在，沈净感觉自己在0028眼里已经成为了半个正常人，于是继续问到：“那么，你对‘同类’的判断标准是什么？”

0028道：“就是这个宇宙，在人们看来可能就是个纸袋子——你我就不知道了，但是看你被同化的程度，应该也差不多——我的同类，是可以看到袋子里的宇宙的。”

沈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看到的东西，和天文学上的宇宙概念是一样的吗？”

“差不多，但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呢？”

0028用手托着下巴，看起来是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比如，我们的宇宙里各种奥秘都基本已经被摸索完了，很多东西都不是现在研究出来的那个样子，不过我还不能告诉人，他们现在的承受能力太弱了，知道了真相会崩溃的。”

“你们还挺好心的。”

“不，不是好心。”0028看着沈净：“不告诉的原因是，我们还有些同类在你们这里，你们崩溃了，他们也会跟着遭殃，我得先把他们都找到才行。”

沈净也看着他：“可是你现在被关在这里了，要怎么找？”

0028有些得意地一笑：“我不是‘被’关在这里，我是主动进来打听情报的，至于是什么情报，你不用问，我也不会说，毕竟你虽然不是人，但也还不算我的同类，我不会出卖他们的。”

沈净有些无奈地点点头，看来这位0028是属于嘴严的类型，但这时沈净突然意识到一样东西，从他进来开始，就一直没有引起过他的注意。

0028看着沈净，有些疑惑地问到：“你在找什么？”

沈净问到：“属于你的袋子呢？”

0028的脸色突然变了。

沈净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0028的变化实在是过于剧烈，以至于沈净在思考要不要立刻叫医生，但0028迅速伸手将沈净拦了下来：“我的袋子的事情，是谁告诉你的？”

沈净正欲回答，却只见0028又低着头摇了摇，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不，不，算了，既然你都找到这来了，那袋子的事情肯定也瞒不了多久。”

沈净慢慢坐回了自己原本的座位，尽量放轻声音，问到：“发生什么事了？”

0028再抬头时，表情颓然：“其实，我快要看不见我的宇宙了，也很难分辨出哪个是我的袋子了。”

对于这样的变化，沈净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根据之前医生的信息，他并没有想到会出现“属于病人的袋子不见了”这种情况——虽然这听起来，很像是治疗起了作用，0028已经在恢复正常人的道路上了。

但出于保险起见，沈净仍然选择顺着0028的逻辑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0028再次看向窗外，双眼放空，好像陷入了某个回忆：“去年吧，有个夏天，那几天天气预报上的天气都特别不好，经常电闪雷鸣的，我记得还是一个晚上，我就这样坐在床边，然后，我在窗户外面看见了自己的同类。”

窗户外面的同类，其实稍微发挥一下想象力，就会容易想到窗玻璃上的倒影，沈净同样是这么想的，但0028瞬间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苦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那是玻璃上的倒影？我以前也和其他人说过，他们很多都这么认为，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倒影只是障眼法，只有同类之间才能进行真正的交流——你不知道我那天看见同类有多激动，我独自在这里收集情报，真的太孤单了。”

“但是那天我知道，他们不是来探望我的，是来审判我的。”

沈净眉头一皱：“审判？你做错什么了吗？”

0028看上去又被拉回了那个痛苦的夏夜：“我不知道，但他们说我脱离同类太久，其他同类都进化了，都不用再依赖袋子了，但我还不行，他们怀疑我有背叛的倾向，我解释了很长时间，他们都不信，然后我的宇宙，也就是属于我的纸袋子，就被他们收走了。”

沈净疑惑到：“可是那个医生——就是那些人，说你一直都很宝贝自己的宇宙......”

“那天晚上之后，我的宇宙都是自己演出来的，我不想让那些人知道它被收走了，而且我也在努力重获同类的信任，说不定哪天，袋子就回来了。”

0028说到这些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非常惆怅，仿佛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他的灵魂正在那里三叩九拜，恳切地请求获得原谅。

沈净也在这个时候，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于是他问到：“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撕开了纸袋子——破坏了这个宇宙，会发生什么？”

0028瞬间从之前茫然若失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如同看弱智一样看着沈净：“你知道为什么地球是圆的吗？”

“......因为地球是一个热体，粒子内力的相互作用加上地球自转的离心力——”

“你知道为什么人脑是圆的吗？”

“......”

“你知道为什么是袋子宇宙吗？”

“......”

0028满意地嗤笑出声：“我告诉你，因为人脑跟地球没什么区别，地球也是一个脑子，只是你们看不出来而已，人就是这颗脑子上的头皮屑，你会允许一颗头皮屑去钻透自己的脑袋吗？”

“不会。”

“那不就得了！”0028打了一个响指。

沈净从病房出来的时候，王医生正巧外面，两人互相寒暄了几句，王医生问到：“感觉怎么样？”

沈净道：“确实......不太一样。”

王医生哈哈一笑，朝着里面的0028问到：“你呢？今天感觉怎么样？”

0028道：“挺好的，不过这个人也跟你们是一伙的。”

沈净猛地转过头来看着王医生，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牛皮纸袋子——这个袋子是沈净临走时，0028送给他的。

王医生也看着那个袋子：“这个袋子里装着的，就是他的整个宇宙，他的所有道理，情感，人生，全权交由这个纸袋子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