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净来到医院的时候,天色渐晚,一层模糊的金影已经镀上远方的山脉轮廓,高楼之上的红点错落有致地呼吸,飞鸟掠过时裹挟着城市中的人气,越过无数高脚架,越过下班高峰期的车水马龙,越过城郊寂静公路,最后疲惫地停留在医院门口的黄桷巨树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捏捏眉心,又低头看了看手机——现在是下午6:38,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二分钟。
“昨天这个时间,我应该早就在下班的路上了。”沈净心说。
但这次显然不行,记者这种职位的特殊性决定了他天然就无法拥有固定且轻松的作息时间,更何况,这次的病人要求只有在夜幕降临之后才会接受采访。
沈净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这样一个精神病人,但这个病人的主治医生告诉过他:“对于这个病人,你平时和别人怎么聊天,就和他怎么聊天,他在交流这块没问题,还挺健谈的。”
沈净仍然有点紧张,斟酌了一会,提出了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他不会突然发病,或者突然冲过来攻击我什么的吗?”
这位医生的头发一眼看上去就是非常让人安心的那种类型,他伸手扶稳架在鼻梁中部的眼镜,眼睛越过镜框直视着沈净:“不会,你放心好了,他不会伤害自己的子民。”
“......”
“而且我们有值班医生,有任何不对,你都可以马上按铃叫他们。”
于是迫于工作的压力以及主治医生的善意提醒,沈净踏进了这家医院的大门。
夜晚的精神病院并没有沈净想象中的阴森,恐怖片离不开氛围的渲染,而现实中的医院就显得十分宁静,负责接待的实习医生熟练地把沈净带到接受采访的病人病房,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就摆摆手离开了。
沈净目送实习生从走廊拐角处消失,转过头来关上门,“啪嗒”一声响,他抬起头来。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房间内的布置非常简单且干净,没有开灯,但室内却并不昏暗,可能是因为房间对面就是医院巨大LED灯牌的缘故,映照得屋内的一切都浮着一层淡白色的水光。
沈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太干净了,以至于他其实从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一阵非常强烈的被注视感,从脚底延伸到头皮,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其实就是那位病人的眼睛,在灯的照射下反射出锐利的光,他就这样直直地,安静地盯着沈净,一言不发。
沈净被看得心里发毛,但是他又想到主治医生的话,以及尚未知晓在何处的加班费,觉得现在就半途而废实在不太好,于是心一横眼一闭,伸手便打开了旁边的灯——整个屋子瞬间亮堂了起来。
他这时才彻底看清这个病人的样貌,五官端正到平平无奇,但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只看一次便让人难以忘记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眼底平静却锐利似刀,但等沈净慢慢走近,又突然从里面感觉出了——一丝慈爱。
沈净只在自己的妈妈身上有过这种感觉。
这个病人等到沈净坐下,摆弄好了录音笔和记录本,做好了一切采访的姿态,才开口到:“我对你这个角色很满意。”
沈净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好意思,什么?”
病人这个时候非常明显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肩膀放松地塌下来,双手垂放在大腿上:“我说,我对你这个角色很满意,你很聪明。”
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沈净知道这个时候该进入状态了,于是也顺着思路问到:“我能问——”
“你是想问我是怎么看出来你很聪明的?好吧,能问出这个问题,我感觉你也没有很聪明了,不过还是比其他人要好一点——你是为数不多的进我办公室知道要开灯的人,其他人进来的时候,大多数都不知道要这么做,或者不敢,说是怕打扰到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敢,我拒绝跟他们说话——我本来今天也想拒绝你的,但是你这个角色还行,我同意跟你讲话了。”
沈净的脑子飞速转了几秒钟,好像提炼出了几个关键信息:第一,其他人对于这个病人来说好像是某种游戏角色,第二,自己在刚才勉强获得了“交流权”。
沈净继续到:“那您在这里办公了有多长时间了?”
病人皱了皱眉,看起来不太满意沈净的提问:“不对,你不应该问我这个问题。”
“那我应该问什么?”
“你应该问,‘请问您叫什么’,而我不用这么问你,因为你们都是我创造出来的,从你们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们每个人的名字,但是你们不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是更高一层的生物,你们平时都感受不到我,更不用说要知道我的名字。”
沈净突然回想起主治医生的那句话‘他不会伤害自己的子民’,现在他明白是为什么了。
沈净继续到:“那么,请问您叫什么呢?”
这位病人满意地点点头:“我的名字,叫门先生,我知道你,你叫A,我不喜欢别人直接叫我门,你叫我门先生吧。”
在来这里之前,沈净阅读过一些书籍,大概能够判断出来,像门先生这种类型的病人,自我意识非常强烈,基本已经在自己的大脑当中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逻辑,所以在交流的时候,一定要顺着他们的逻辑走,不能强行进行意识碰撞——首先,医生会提供给他们足够的治疗,其次,他只是来收集信息的,不是来治病救人的。
所以也并不想体验强行突破他们的现有逻辑会发生什么事情,况且说不定他们的逻辑比自己的还要坚不可摧,并不接受任何的外来干扰。
“那么,门先生,请问您是怎样从更高维度来到这里的呢?”
门先生侧靠在床边枕头上,姿势如同在家一般舒适:“你们老是会弄错一点。”
“什么?”
“我不是更高维度,是更高一层,那个地方不能用维度来解释,你们人类现在还没有发现这个概念,我觉得往后差不多得五百年才会有人意识到这个问题,其实现在也有人发现了,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信。”
“那您那边是怎么称呼的?”
“我们那边对这种能力也没有称呼,因为实在是太过于平常了,就像你们被我创造出来的时候就会呼吸一样,这就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寻常到不会有人刻意去命名它。”
沈净问到:“您说的创造,具体是指哪种创造方式呢?像女娲捏泥人一样吗?”
门先生不明显地翻了个白眼,然后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净:“你真的是个年轻人?那个故事我都编了多少年出来了,怎么还拿来作参考,我这么说吧,你玩过我的世界吗?”
沈净点点头。
“就类似于我的世界那样,我缺人了,就造人出来,想看风景了,就搞点高山河流——你们那儿应该叫地壳运动,想看摩天大厦了,就平地起高楼,当然也得自己一块一块建,不过也都是我建出来的。”
“哦,我明白了,然后你就开始负责运转这些东西。”
门先生喝了口水:“是我运转,但是当然不是我亲自运转,我会写一套代码,然后让这些代码替我运转,说通俗点,你们那边应该把这个称作‘道’,什么道法自然,道生万物,就是这么来的,我写的代码还是有点东西,到现在都还没出过错。”
沈净低头记着一些关键词,随口说到:“可是现在世界上的战争还挺多的,而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吃不饱饭了,这也算没有出过差错吗?”
只听见门先生冷笑一声,道:“这是代码的运转规律,就算现在我创造出来的不是人,时间久了也会变成这样,我的代码没有错,有问题的是你们,说不定哪天我看腻了,就会推翻重来了。”
沈净虽然知道人类不会真的因为门先生的一句话而消失,但门先生说这话的语气非常平淡,好像就跟吃完早饭要洗碗这么平常,这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于是他准备换个话题,但这个时候门先生突然伸出手示意他安静下来,同时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信号一般,空洞地盯着房间的某处。
沈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是自己的某个行为刺激到了他,正准备探身按铃,但这时门先生却缓慢地抬起手来,开始在空中比划。
沈净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看看这个病人在做什么。
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门先生终于从虚空状态回过神来,然后非常愉快地朝沈净笑了一下:“A,我说真的,你今晚要回家吧?你待会回家的时候,绝对能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而且你绝对会喜欢的!”
沈净知道在跟精神病人沟通的时候,发自内心的好奇是大忌,但他还是问到:“您刚才是又去了一趟‘我的世界’吗?”
门先生更愉快了:“没错,我灵光乍现的时候就会去一趟,你知道灵感这种东西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刚才又去里面造了点东西。”
“造了的东西就能在现实里显现出来,听起来有点唯心主义啊,类似‘君未看花时,花与君同寂’那种。”
门先生的眼睛又沉静了下来:“什么叫现实呢,你睁开眼是现实,闭上眼就不是现实了吗?”
沈净还想继续问点什么,但无论他怎么说话,门先生都不再回答了,他的眼神始终是那样平静,失去了一开始的那样锐利的平静。
最后无法,沈净叫来了实习医生,医生说这个病人这样的状态是正常的,之前也有段时间不会说话了,沈净点点头,准备退出病房,在踏出门口的那一瞬间,门先生突然又开口了,即便声音很低,沈净也听到了内容——
“我对你很满意。”
走出医院的时候,手机上写着晚上8:30,这所医院在远离城区的郊区,末班车很早就会停运,他只能叫车回去,沈净不太喜欢搭话痨司机的车,但还好,这次的司机很安静。
在回家的路上,沈净盯着窗外发呆,他突然想到那个门先生说的一句话——
“你待会回家的时候,绝对能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而且你绝对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