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日前与我暗示,说阿怀与十一娘的婚事可以提上日程了。”母亲说。
岑怀今年已至十八岁,行过了冠礼,即将正式入朝,确实也到了适婚之时。只是因着早有共识的缘故,崔家之前从未催促过此事,怎么如今却又突然提起了?
“是……是因为我。”岑怀道。
“上次去见过阿姊,我再与十一娘见面,便暗示她岑家情势不稳,为免牵连到她,要将议亲之事向后推延。”他说,“但她说……她不在乎这些。也许是怕我自作主张,便先说动了她母亲来开口。”
议亲之事,总是男方家族向女方提起,以示尊重之意。如今崔家先主动暗示了,若岑家再没有动作,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岑容听得一愣,半晌反应过来,不由哑然失笑。
崔十一娘行事还是这样坚定果决,出人意料。
她笑了笑,看着岑怀隐隐含着些担忧的神色,道:“结亲便结亲了——反正不管怎样,天子对岑家的忌惮总不会少,那又何必为此退让?”
永嘉公也笑了:“不错。就是你要做好出京几年的准备了。”
岑崔结亲已经十分惹眼,若岑怀再在此刻领了中枢的职位,加上天子妻弟的身份,便要做那众矢之的了。最好的办法是先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外放几年,也算是稍微减轻了宋继昭对此事的注意。
岑怀松了口气,闻言马上道:“我不在意这些,只要能帮得上家中的计划便好。”
“自然有你该做的事。”永嘉公说。
岑容微微笑着,与母亲相视一眼,看见她眼中的欣慰与释怀,心下叹息一声。
她知道母亲在想什么。
宋继昭年幼登基,十几年来一直处在朱太后与朱氏一系朝臣的压制之下,至今仍未能完全收回权位。前世的她看出了宋继昭对未来历史重演的顾虑,却也错误地判断,只要岑家做出表态,那么天子纵使忌惮,最终也能在两方之间找到平衡。
岑怀是岑家的宗子,将来要继承永嘉公爵位的下任家主,这样的表态,只能由他来做。
只是这个决定,却不是这么容易能够做下。
与崔家取消结亲一事,在她回到这个时间的数月之前,便已与父母商议过。然而崔家却直到现在都不知情,就是因为他们知晓岑怀与崔十一娘两心相悦的情谊,久久犹豫,不能决断。
但再多的犹豫,再多的不忍,前世的她却仍做下了这个决定。
还好,这一次到底挽回了这个遗憾。岑容轻舒一口气,心情也轻松了几分,又叮嘱道:“除却阿怀入朝的事宜要重新打算,族中众人若要行事也需更谨慎些——父亲,您领职中书令,天子近臣,务必一切如故,不要叫他察觉了端倪。”
岑重山颔首以应。宫中使者在侧,他们不能密谈太长的时间,再稍说了两句,便请了岑容在家时关系亲近的几位族亲进来,回到正式的省亲流程之中。
今日岑容回家,宋继昭忙于朝事无法一同前来,便派了使者随行,并赐下无数赏赐,以示荣宠。岑容一一见过众人,便听使者入内禀告道:“娘娘,宫中赏赐已经尽数送入府中了。”
这是提示她时辰将至,该回宫了。
岑容点了点头,再看了府中众人一眼。父亲与母亲站在一旁,神色如常,眼中却隐隐含着担忧。
见面的时间太短,想说的话却有太多。
她收回目光,转过身去:“回宫吧。”
凤辇备齐,便有仪仗一路将岑容迎出府外。宫人侍卫众多,又有岑家众人相送,岑府阔大的门庭前一时竟也有些拥挤了起来。
如此场面,仿似衬得那府邸匾额上古朴疏阔的“永嘉公府”四字,越发恢弘堂皇起来。
岑氏在陈朝立朝之时有开国佐命之功,家主获封永嘉公,世袭罔替,一直承袭至今。开国皇后更是出身岑氏,百年来族中人才济济,风光不衰。
可惜,岑宋两氏开国之时的情好甚密、信任爱重,历经百年世事消磨,如今已成相互算计,不死不休了。
也许有些事的结局,从一开始便已有预示。兰因絮果,莫过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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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照旧肃清了官道,岑容坐在凤辇中,从微微摇晃的帘幔下向外望出一眼。
瑶光寺在阊阖门旁,从这里看,自然是看不到的。
但她的眼前却仿佛仍能浮现佛者慈悲的眉目。
对于朱瑶贬入瑶光寺的处罚,宋继昭不满,朱太后乐见,自然都是因为,这个去处对于罪妃而言,已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瑶光寺名为皇家寺院,实则并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寺院——从它的住持,澄镜大师,便可见一斑。
陈朝之中佛寺广布,但尼众寺庙却只寥寥,澄镜大师以比丘尼之身掌皇家寺院,这其中实则有着一段要追溯到先帝的渊源。
从尘世血缘身份上来说,她是宋继昭的姐姐,陈朝的长公主。
先帝子息薄弱,膝下仅有宋继昭一位皇子,除却他早逝、在位时间不长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缘由,是他的后宫。
他宠爱李贵嫔,这个从潜邸时便陪伴在他身侧的女子占据了他的整颗心。他为了她,不仅冷落皇后,致其郁郁而终,更纵容她对宫中怀了皇嗣的妃嫔下手——李贵嫔为妃数载,拥有帝王最多的偏爱,却只育有一个女儿,此后再无所出。
他想将皇位捧给他们的孩子,为此不在乎其他女人为他生下的血脉,哪怕那也是他的孩子。
直到出身没落世家的朱太后入宫,承宠有孕,费尽心血终于避过李贵嫔的迫害,生下了宋继昭。
若宋继昭只是公主,那李贵嫔还能勉强容之,但他却是皇子,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
岑容不清楚这段旧事的具体情形,只知道宋继昭长到三岁时身体仍十分瘦弱,堂堂皇子和嫔妃,在天子的默许之下被宫廷的倾轧折磨得提心吊胆,惶惶终日。
李贵嫔始终没有放弃取走宋继昭的性命,宋继昭的存在就是她眼中的一根刺。而她也几乎成功了——就算朱成碧事事小心,聪慧机警,躲过了无数杀招,但她是人,便总有疏漏的一日。
那一次宋继昭几乎濒死,差一点便要夭折,而当时的太后、先帝的母亲也终于忍无可忍。
她以太后的身份,联合前朝忧心皇室传承的大臣,一齐向皇帝施压,要求处死李贵嫔——如果说之前那些怀孕未生产的宫妃不能算数,那宋继昭却是板上钉钉的皇嗣!谋害皇嗣,不容轻放!
前朝后宫一齐施压,先帝无可奈何,却仍不愿处死自己最爱的女人,最终力排众议,将李贵嫔送入瑶光寺中,禁足并贬为庶人。
公主便是在那时上表请愿,请求随同母亲,一起去往瑶光寺。
李贵嫔被废,她的诸多恶行却并未牵连到她的女儿,甚至因为这是李贵嫔的唯一血脉,天子所有的愧疚与怀念都寄托在她身上,补偿都来不及,更不要说让她离开宫廷。
但公主心意坚决,再三请愿,道:“家母于国有罪,但于家她却仍旧是儿臣的母亲。儿臣不能在母亲贬居之时依旧华衣美服、仆婢成群,只愿尽孝于前,潜心修佛,为陈朝祈福。”
先帝如何挽留皆无用,最终只能同意。
再后来,先帝驾崩,宋继昭年幼登基,朱成碧以生母身份位登太后,临朝称制。彼时李贵嫔也已在瑶光寺中病逝,公主独居其中,依例晋升长公主。朱太后为显仁德,也为了表达善待皇家宗室之意,便派遣使者上门,想要迎接长公主回宫。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长公主再次婉拒了宫中的旨意。
她已无心尘世,正式接受了具足戒,成为一名真正的僧尼。
朱太后无法,只好下旨,任命澄镜——也就是曾经的长公主,为瑶光寺住持。瑶光寺自此也在皇家寺庙之中有了超然的地位。
前世,岑容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与澄镜在瑶光寺中相见。
大仇得报后,她卸下心中重担,也失去了生志,身体迅速地衰败下去,开始缠绵病榻。澄镜心怀慈悲,又常年习医,便为她看诊调理。
然而把脉之后,她的面上却浮现出愕然与不忍。
“岑娘子,”她说,“你的身体被人下了一味毒药。”
那是一种极其隐蔽的药,通过经年累月地不断蚕食,最终使人失去生育的能力。
“此药隐蔽而罕见,若非我出身宫中,正好对此物有所研究,否则也是诊不出的。”澄镜说。
佛者话中的意味并不难明白。
根据澄镜的诊断,她体内毒素已然沉积,可见近年来已经没有再接触此种毒药,只是在此之前,毒物已然侵入她身体多年,如今她的衰弱也有此毒一份原因。
在长年的时间里侵蚀,近年却没有接触,这份毒药只会是她在宫中时被人所下。宫中的太后和天子皆不愿见流着岑氏血脉的皇子,但她一向对宣光殿十分警惕,要长年累月地对她下手,朱太后尚且做不到。
只有那个人,只有他,她一直毫不设防。
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在已然百念俱灰之后,又得到一个更冰冷的真相。
翻过年月,重新回到这片日月下的岑容再想起此事,心中却已平静无澜。
收回看向帘外的目光,她想,不知道宋继昭如今有没有开始给她下毒,按照推断,应当是已经下了的。
实际有没有下都无所谓,只要她的亲人们觉得他下了,那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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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暗得早,回到宫中时,昭阳殿中已然点起烛灯。宋继昭正在阶前下辇,见到皇后仪仗远远地迤逦而来,便驻足等了一等。
“看你还没回来,还想着出宫去接的。”待仪仗行到近前停下,他上前扶着岑容下了辇,含笑道。
岑容站定在凤辇前,抬头看他一眼。
许是今日翻腾起太多前世的记忆,她只觉得心中疲惫,不愿再在此刻花时间与宋继昭周旋,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陛下朝事繁忙,怎好劳动帝驾。臣妾今日出行也颇感疲累,精神不济,无法招待陛下,还望陛下见谅。”
宋继昭闻言一怔,看见岑容说完这番话后向他微微倾身行了个半礼,便转身走进昭阳殿。宫人手中的提灯映在她的身上,在她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却终究没有触及到他的所在,渐渐行远了。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道强烈的预感。这预感之前从未有过,但在这一刻却如此鲜明而不容错认。
——他就要失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