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仪仗方出现在昭阳殿殿前的宫道上,殿中的人便得了消息,踏出门外。岑容从步辇上起身,一只手便已递过来,静静停在身前。
她看宋继昭一眼,搭着他的手下了步辇,便收回手来。
宋继昭从凤辇上接了人,本想像从前一样牵手相偕进殿,不料岑容却将手收了回去。他怔了片刻,垂下掌心,微微皱了皱眉。
岑容并不管他反应,只是低头行了见礼,道:“臣妾有过,叫陛下久等了。”
“是我要过来等你。”宋继昭道,“进殿再说吧。”
他说完,又重新牵上岑容的手,微微用了力,带着人向殿中走去。
宋继昭用了巧劲,然而岑容却不再试图挣脱,只是在到了案几前时自然而然地拉开距离,抽回手去拿案上的茶盏:“陛下等了多久?臣妾方才从宣光殿回来。”
被这样问了,宋继昭也只好先将重点放回正事上:“不久。我听说对朱瑶的惩处已经定下了?”
他自收到消息起便摆驾昭阳殿,等待岑容从宣光殿回返,为的就是这一件事。
为后四年,岑容有多期盼这个孩子昭阳殿上下都知道,遭遇小产的伤心伤身更是不必多说。所以哪怕清楚明白这是一个争权的契机,她也仍然无法释怀宋继昭在前朝的动作——
利用朱太后意欲保全侄女的心理步步蚕食,那看起来就像,以自己的骨肉换取权势一样。
然而现在,她却对直接造成她失子的朱瑶轻轻放下。
话里说的是听说惩处已经定下,宋继昭真正想问的却是,为什么?
做出决定的是当事人岑容,颁下手谕的是太后,他不会收回或者更改这个惩处,却要知道岑容的态度为何会发生如此转变。
宋继昭会有此疑问,岑容并不吃惊。前世时,她固然无法释怀这样的权势与性命的交易,却仍然为了局势选择退让,同意了朱太后对朱瑶的庇护。
在这宫中,能得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失去的东西,不该耗费太多心神回望。
这是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法则,也是这一场交易心照不宣的来由。
但宋继昭却知道,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完全接受这个法则。
她会为了局势勉强自己退让,却仍有一份坚守。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朱瑶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所以今日这个惩处的决定,才更叫他疑惑。
茶水注入茶盏之中,清幽的茶香随之而来。岑容在这袅袅茶香之中轻轻放下茶壶,将杯盏递给对面的宋继昭:“过犹不及。陛下,这些时日里宣光殿的退让,已是太后能容忍的最多了。”
“做到这一步,她势必要护下朱瑶,却也因此压抑了许多情绪。这样,与其中规中矩地处罚朱瑶,不如我们多退一步,也好缓和两宫之间的关系,谋取更多的时间——毕竟,现今要一击必中,还是太难了。”
说到最后,她垂下眼睫:“而我个人的恩怨,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宋继昭闻言沉默下去,良久,轻叹一声:“阿容,你受委屈了。”
他从案前探身过来,想握住岑容的手,岑容却先一步起身,退了半步,在案几旁微微垂下头去,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妾有一事,请陛下恩准。”她说,“臣妾想回家省亲一趟。”
.
岑家的长女,即便入了宫,要与家人相见也并不难。前世岑容的母亲便时常入宫见她,岑父如今领职中书令,平常与天子议事完毕之后,偶尔也会去看望岑容。
但这都是在宫门之中,若要出宫回岑家,却是麻烦许多。
岑容自小产之后便闭宫休养,一个多月以来除却与岑怀的一面,还不曾见过家人。宋继昭要将人召进宫来,岑容拒绝了,说只想回家看看。
皇后要回家省亲的谕旨便颁了下去,宫里宫外都忙碌起来。
到了定好的日子,岑容登上步辇,踏上了出宫回家的路。
饶是已刻意简略出行的仪式、轻车简从,皇后的仪仗仍旧浩浩荡荡地行了一路。到达岑府门前之时,岑家上下都已等候在外,为首之人一身文士模样,目光湛然,正是父亲永嘉公。
岑容眼睛一眨不眨,凝目望去,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也未察觉。
多少年了,她在瑶光寺中抄经礼佛,为往生的亲人们祈福祈愿,不敢回望的,仍是这一副副面庞。
岑家被行刑的那一日,她被关在昭阳殿中,什么都做不到,只是听见宫人们的议论,他们说羽林卫行刑的刀口都卷了刃,从岑府流出的血浸满了长街,清水挑了不知多少担,才冲刷干净。
后来的日日夜夜,她都活在这片血海之中。
“娘娘?”流石轻声唤她,目光中有些疑惑,岑容恍然惊醒,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下去吧。”
行礼、祭酒、宣读谕旨……一套套流程走完,进到屋中摒退旁人,才算是暂时放下了皇后的身份。
“阿容,身体恢复得如何了?”岑容的母亲向来寡言,此刻见到大病初愈的女儿,也不由急急询问,“之前你休养,我向宫中递了几次帖子,都被拒了回来。”
“已经康复了。那时是我病中容色不好,怕母亲见了伤心。”岑容宽慰道,抬眼看向一旁的永嘉公:“父亲。”
两鬓微白的男人点点头,看着岑容的面庞,叹了口气:“保重身体。”
短短的一句话,又叫岑容心中一酸。
皇后这个位置,朝臣看的是母仪天下、嫡嗣正统,天子与太后看的是岑氏一族世家百年的积蕴,只有家中亲人,无论她是什么身份,都只在意她是否平安康健。
她静了静,收拾好情绪,轻声道:“好,我会照顾好自己——父亲,母亲,我们时间不多,阿怀之前去见了我回来,想必也与你们说过一些事了。”
坐在下方的岑怀与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屋中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永嘉公道:“我已听闻宫中对于朱贵嫔的处罚。”
朱瑶被废为庶人、禁足瑶光寺的处置,他在谕令颁下的当天便已知晓。而此事最令他关注的,是这样的惩处决定是由岑容主动提出——朱瑶蓄意谋害,在原本的情况下,不该是这样轻轻放下的结果。
而在岑怀向他转述了岑容的话之后,回望整个事件,他也才猛然察觉一个怵目惊心的事实——
皇后小产,朱贵嫔被废,宣光殿退让,风云涌动的一个月下来,唯一得利的,只有那一人。
也是所有人心中,最不会怀疑的一人。
“是,我会不追究朱瑶的过错,正是因为,这个错不是她犯下的。”岑容说。
她感觉到母亲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了。
地龙烘烤着屋内,寒冬之中也有如春一般的温暖。岑容向外望去,父亲母亲与岑怀同她在内室说话,堂外便由家中的叔伯子侄代为招待随行而来的宫中使者。侍女仆从们也都守候在外,在这间屋内,是她这世上最信任的亲人。
她安抚地回握了母亲的手:“朱瑶当日的突然发难,本就有诸多疑点。而母亲也有看到,我跌倒之时,还有流石在一旁为我垫住了,就算只有三月的身孕,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会小产。”
永嘉公紧紧地皱起眉来。
岑容很淡地笑了笑。说到这件事时,她其实不想笑,但数年的宫廷生涯已叫她习惯将所有情绪都尽数掩藏,无论遇到什么,都是喜怒不辨的模样。
她说:“实是在宫宴之前,便已有了胎位不稳之兆。太医说是因为我先天不足,内有虚亏,但父亲母亲知道,从前我未出阁时,身体一向康健——”
“竖子!”岑怀怒声斥道。
顾忌外面留在厅堂的众人,他声音压得很低,但眉间已尽是怒意,猛然起身在屋中转了几圈,半晌方才克制住自己情绪。永嘉公一语不发,却也在原处深深呼吸了几次,才将怒色勉强压下。
而母亲紧紧握着她的手,眼中已滚下泪来。
“阿容,”她哽咽着说,“你受苦了。”
岑容一怔,微微阖眼掩去泪意,摇了摇头。
暗示她的小产是身体根基为人所害,是被那个人所害,她其实没有想过亲人们能马上相信她。
天子对岑家的倚重不言而喻,而宋继昭为表现对她的看重,立后四年以来在迟迟未有后嗣的情况下,甚至都不曾纳有妃嫔。这样的话说出来,不说朝野间有没有人会相信,便是从前的她自己,也是不信的。
但无论是在昭阳殿里与岑怀的见面,还是如今的这场交谈,她的亲人们听到后的第一反应,都不是向她询问详细情形,要她列出具体证据,却是在为她受到的伤害而愤怒。
他们相信她,更痛心她的创痛。
“当初是我执意要嫁入宫中,此后遇到什么,也都是我该得的。”岑容低声说,“但我如何都无所谓,却不能让岑家也为我所累——父亲,天子不信岑家,连流着岑氏血脉的皇嗣也不能容下,那等到日后他大权在握时,岑家又会得到怎样的结果?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
岑重山神色复杂,默然点了点头。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母亲忽而想起什么,又道:“那这个时候与崔家结亲,会影响到你接下来的打算么?”
“什么?”岑容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