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太后的长兄,征西将军朱况即将入京的消息早早地传入了洛阳城中。
陈朝在全国上下以州划分地域而治,又在南北边境特设军镇以御外敌。军镇与州同级,长官为镇将统军,总领当地军事民政一应诸事,可谓大权在握。
朱况如今就在任职夏州刺史的同时兼领了高平、统万两个军镇的事务,曾经领兵大破吐谷浑,功勋卓著。如今边镇统军之中,惟有都督北方三镇、负责处理柔然事务的镇北将军岑重原,岑容的二伯,能与其抗衡。
如今这样一位手握重兵的权臣就要进京,整个洛阳城的视线都聚集了过来。
但岑容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宁远将军,伏连,随行……”
她回想着奏章上附注的随行人员名录。
前世里朱况的这一次进京,岑容不记得其中有没有伏连的身影。
这个后来入主洛阳,平定乱世,距离天下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大将军,在当下的这个时候,还只是一个声名不显、低调寡言的副将,没有人在意过他的行程。
不知道这是否是今生的一道变数,更不知会对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
岑容悬腕提笔,笔尖凝在纸面上,一时想得出了神。
“……娘娘?”十六娘在一旁研墨,见她久久没有动作,不由轻唤一声。
岑容回过神来,重新蘸了墨,最后留下落款,便收进信封之中交给十六娘。
“此信你回去交给我父亲看过,便命人快马加鞭,送到二伯的手上。”她嘱咐道,“一定要吩咐送信的人,要亲手交给二伯。”
岑宛小心地将信封收起,郑重点了点头。
她神色肃然,岑容反倒笑了:“好了,今日来是借了书法之事,我们再写两幅字吧。”
她敲敲案桌,守在外面的竹苓便进到内室来,整理案台,洗笔铺纸,复而垂首退了出去。
自从开始筹划诸事,岑容在处理相关事务时便大多摒退左右,或是只留知晓些许内情的竹苓在侧。并非她不信任云影与流石,实是此间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她入宫数年,宋继昭对她身边的人已很熟悉,若她二人不慎出现异样便更容易被察觉,惟有什么都不知道才显得自然。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们没有再说起这些隐秘之事,只是寻常地论了书法之道,到日光西斜时,便遣人送了十六娘出宫。
晚膳岑容一个人用了,之后又消食一段时间,便梳洗沐浴了上榻休息。
宋继昭今日不会过来了,最近半月都是如此。朱况入京在即,其中许多事情都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太极殿里时常灯火通明到半夜,结束之后他就近回式乾殿就寝,二人便一晃有数日没有见面。
岑容当然不会主动去见他。亲做羹汤嘘寒问暖,关心朝事排忧解难,那些都是一个人心有情衷,或者另有所求,才会去做的事。
她照常安排每一日的行程,直到又过了数日,宋继昭才又踏入昭阳殿中。
月色皎洁,岑容独坐在轩窗之下,手边黑白棋子,正凝神自弈。宋继昭在门边略停了停,方才迈步进去,落座在对面,与抬眼望来的岑容对视了片刻。
四目相视,那双清明的眼睛中只有微微的讶然,很快又消隐无形,化为平静。
好像他来或不来,他们有多久没见面,对岑容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宋继昭收回视线,垂眼看向面前的棋盘,手中取过黑子,续上之前的棋势:“朱况入京之后,朝中将行春猎,到时你也随行去往猎场,记得提前收拾好东西。”
岑容早知会有春猎一行,执起白子落下,点了点头。
屋中一时只有棋子敲落棋枰的声音,半晌,宋继昭又道:“我看觐见奏折的附注名录,上次九郎在东秦州遇险,救他脱困的那名副将,这次也随行进京了。”
这一句才是出人意料,宋继昭竟然会记得此事。岑容微垂着眼帘,落下棋子,方才抬头回望他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是,我也看到了。待他入京,还要召见与他道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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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月,征西将军入京,觐见于大朝会,复与帝游宴苑中,君臣尽欢。
五日后,帝巡春猎,百官随行。
春猎之行与留守京中的安防、朝政处理等事早在之前便已安排妥当,到达猎场之后不过休整了半天,一切便又井井有条起来。
天高云淡,旌旗猎猎。岑容带着宫人出了帐篷,沿着距离驻地不远处的溪河漫步而行。猎场之中遍植草木,溪河对岸恰有一片桃林,已在春风中绽开花瓣。
离枝落花逐流水而去,岑容垂眼看着溪流之中水红点点,听见身后宫人禀道:“宁远将军到了。”
她转眼望去,一道高挑挺拔的人影已在宫人指引之下来到近前,止步在几步之外。男子英挺的眉眼微垂,拱手倾身行礼:“臣伏连,拜见殿下。”
岑容的视线扫过他俊朗的面容。
这一张脸生得极好,不仅是五官,更有其间杀伐凛锐之气,远远有别于洛阳城中端雅矜贵的世家子弟,脱俗其中,是自沙场洗练而来的气质。
伏连与她年龄相仿,到今年也是二十岁出头。这个年龄已能统领一方军部,他的身上却不见有半分轻狂之意,被皇后召见,也并无紧张之感,仍然不卑不亢地向她行礼。
这份镇静自若,与前世里她从旁人口中听闻的大将军的形象也慢慢重合起来。
前世,岑容与伏连只见过一面。
是在淳平四年,洛阳城破那日的黄昏时分。黎明时城门被破,她听见兵甲摩擦与如雷的马蹄声在城中响起,接着便是叛军入城、宫门陷落、天子自刎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洛阳城中变了天,骚乱却很快平息,不曾发生城破后烧杀抢掠之事,她在瑶光寺中,也终于对自己的决定放下心来。
黄昏时,忽然有人来到瑶光寺。
陈帝宾天,局势却并非就如此尘埃落定下来。如今天下各处皆有势力割据,攻占洛阳、逼杀天子,更是给了四方名正言顺的讨伐理由。诸事纷纭,这个收拢了数十万兵众的定北将军却出现在了瑶光寺。
他带着两名侍卫微服来到寺中,止步在禅室门外,隔着半卷竹帘,对她道:“陈室已亡,殿下可以离开瑶光寺了。”
岑容在佛前上了三炷香,淡淡道:“陈室亡与不亡,我都已非皇后,当不得将军尊称;留在瑶光寺中,也与陈室灭亡与否无关,只发乎本心。”
竹帘后的高大人影沉默了片刻,又道:“攻陷宫门,有阁下助力,连只望能答谢一二。佛寺环境清苦,并不宜于阁下休养。”
夕阳越发沉了,橘黄色的夕晖穿过竹帘的间隙,将长长的人影投在她脚下。从杀伐场中下来的将军来到此处之前似是换过了一身衣物,只有很淡的血腥气萦绕在周遭。
岑容看着屋外漫天的夕霞,心中忽然平静下来。
她道:“我为报仇,君为权位,这是各取所需,无需答谢。至于休养——”
她笑了笑:“残烛之身,只待与家人重逢泉下罢了。”
竹帘那端的人听完安静了很久,终于道:“既如此,连便不打扰阁下了。”
他说完,似是向她望过来一眼,转身离开。
那是他们前世的惟一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