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来到岑容面前的伏连,既非那个身陷败军尤能力挽狂澜、收服数十万暴动流民,声震天下的定北将军,也不是以叛臣之身据守洛阳、平定各方势力,将九州收于掌中的大将军,而只是朱况麾下一个沉默低调的副将。
金鳞化龙,只待风云来。
这种种思绪只在瞬息,岑容看着眼前俯身行礼的青年,微微笑道:“伏将军,请起。”
“谢殿下恩典。”伏连直起身来,目光仍微微垂着。
一个是天子身边的皇后,一个是太后一方的将领,彼此立场微妙,也没有太多好寒暄的。岑容直言道:“伏将军,召你前来一见,是为答谢去岁舍弟在东秦州蒙你相救之情。”
伏连面上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只道:“平定叛军是臣职责所在,不敢当殿下言谢。岑检校困于流民之中仍然冷静与首领谈判,安抚众人情绪,这次叛乱才能以伤亡最小的方式结束。故而非臣相救,实是岑检校自救。”
岑容对去年那一场流民动乱的详细情况知晓的不多,岑怀寄来的家信中对此只是一笔带过,当地刺史呈报朝廷的奏章也更注重于对镇压结果处理的禀报,直到听见伏连如此说,才知道岑怀也在其中出了力。
她并不意外弟弟的才干,但仍然关心他在外遇到的事情,不由追问道:“与首领谈判?伏将军可否详说这是怎样一回事?”
伏连闻言,忽而抬眼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轻而快,轻轻地扫过之后又很快收回,并不逾矩,只是让人有些意外。岑容一怔,那双黑色的眼睛已经在一瞬对视之后垂了下去,伏连沉稳的声音响起,言简意赅地说起了她所寻问的细节。
岑容收敛心神,听完岑怀与崔神秀在其中所做的事,心里也感到欣慰,笑道:“原是如此,还要多谢伏将军告知,不然家中至今都还不知道这些事情。”
她摆摆手,一旁的宫人便走上前来,怀中抱着一方长木匣。岑容让宫人将木匣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呈给伏连看:“虽然伏将军说这是职责所在,但到底也是帮助了舍弟脱困,岑家不能将此视作理所当然,惟有一点薄礼,聊表谢意。”
伏连向匣中看去,棕色的木匣之中是一柄长刀,形制古朴,线形流畅,虽正静静卧在鞘中,却不难想见它出鞘之时削铁如泥的锐利。
这一份礼并不十分贵重,更恰到好处。他收回目光,拱手道:“既是殿下所赐,臣却之不恭。”
伏连干脆地收下了谢礼,没有再用分内之事这样的话语推辞,岑容也很满意。目送着伏连随着宫人的指引告辞离去后,她面上的淡笑才慢慢放下来,有些出神地想起自己方才一刻的恍惚。
与伏连对视的那一刻,她竟从那双眼睛中感到一丝似曾相识的熟悉,不是前世的那一次见面,更像是……在别处所见。
可是,会在哪里见过呢?
她想了许久,却一无所获,回过神后暗笑自己多心,便将此事放下,转身返回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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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连带着木匣回到驻扎之处,马上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他们这些随朱况入京的亲卫,来到猎场后也都是安排在了一起驻扎。下午皇后派人召请伏连时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会儿他终于回来,马上便有人围上前来,左右打探他这一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伏连干脆地打开木匣,简洁道:“皇后为岑检校的事向我道谢。”
木匣中那一柄长刀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众人眼前,围上来的人群中发出失望的一声,还有人不死心地往木匣底下望:“就这个?那可是皇后的亲弟弟,不值得一箱金银珠宝?”
伏连冷冷道:“若送了金银珠宝,你敢收?”
太后与天子之间紧张的关系不言而喻。那人噎了一下,讪讪笑了笑,伏连身旁的亲随也上前给了他脑袋一下:“想什么呢你?”便没人敢再出声了。
伏连合上木匣,也不管他们,拨开人群向自己的营帐走去。主角走了,众人也都各自散开,没人注意到人群之中有人不起眼地向朱氏驻地中心的主帐走去。
伏连回到帐中,摒开一切目光,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他将木匣放在桌上,自己在桌旁坐下,沉默半晌,才又打开了那匣子。
将长刀握在手中,轻轻一抽,恰如一刹寒霜秋水骤然而现,映亮在眼前,银光冷锐,寒意凛然。
半出的刀身映出帐中的事物,也映出他的眼睛。
伏连看了半晌,良久,将它收回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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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召见朱况麾下副将,还赠下了长刀一事,很快便在猎场中流传起来。
这一次的召见之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事情接下来的发展,然而等了几天,这件事就像是偃旗息鼓了下去,岑家没有人再去结交伏连,伏连也仍是沉默寡言地在朱况身边做着他的副将。
好像这一场因公事而起的联系,就这样止步于此了。
岑容任凭这些形形色色的猜测,自己不动如山。早在知晓伏连将要入京时,她便决定了要与他见一面,却也只打算与他见这一面。
伏连是将才,是将来乱世之中崛起的雄主,但那些都是还未发生的事。岑家如今只需要与他结个善缘,岑怀在朔方郡时也是将二人的交情控制在平淡如水的程度——过犹不及,在当下的这个时间,与岑家太深的联系会让伏连在朱况那里处境艰难。
她结束了这一场见面,便将与伏连有关的事暂且放到一旁,开始关注起春猎来。
帝巡春猎,来到猎场后的这几天,宋继昭都会与朝臣们驰马山林,游猎苑中,打得大批猎物回来,便在晚宴时炙烤享用。
岑容对狩猎不感兴趣,只偶尔出席晚宴,白日里多是自己带了人往猎场中风景秀美之处散步。宫苑之中景色再好,总也比不过山林疏朗开阔之意,漫行其间,即便是满心纷繁思绪也能得几分放松。
她在等一件事,一件不知道还会不会发生,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就像等待一把时刻悬在头顶的剑。
岑容换了骑服,带着人骑马向外行去,还未到驻地门口,就听得一阵马蹄疾响,有人策马而来,进了营地。
她勒停身下的马,来人远远看见前方她这边一行人,也很快放慢了速度,到得近前时,骏马踢踏了两步,稳稳地停在了原地。
那人原先因快马翩飞而起的宽大袍袖也随着这停下的动作,缓缓地垂落下来。
褒衣博带,飘逸出尘,来者是裴家家主,如今在朝中任职门下省侍中的裴之礼。
他看见岑容,便翻身下马,行礼拜见。岑容颔首免礼,笑道:“春猎已有几日了,裴侍中今日才来?”
裴之礼面容清逸俊雅,与胞弟裴玄礼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却又因冷淡的性情而更添了孤高之意,闻言淡淡一笑:“臣前几日俗务缠身,所以来迟。”
正说着,有近侍通禀声传来:“陛下驾到——”
岑容有些意外,转眼望去,宋继昭已然到了近前。他一身窄袖圆领袍衫,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碎步而来,到达跟前时,先倾身拉过岑容的马缰,不让她下马行礼,这才看向一旁的裴之礼。
“裴卿终于来了。”他笑道,“今日诸臣工比试狩猎,拔得头筹者有奖,裴卿也去换一身衣服,下场一试吧。”
裴之礼颔首应是,宋继昭便拉着岑容的马缰,带着她往营地外走:“皇后随朕来。”
大庭广众之下岑容不会拂他的面子,只是将马缰微微往回扯了一下,道:“陛下要去哪里?臣妾自己来吧。”
宋继昭便收回手,含笑偏头看她:“那皇后可要跟紧了。”说罢轻斥一声,手中缰绳一抖,身下黑色骏马便跑动起来,转眼就到前方拉开了距离。
岑容策马跟上。她虽不善骑射,但骑马总还是绰绰有余,宋继昭没有让马跑得太快,他们一前一后,倒也不曾落下太多。
直跑了一刻钟,宋继昭才拉紧缰绳,放慢了速度。
岑容从后面跟上来,展眼望去,他们已到了平原与山林交界之处,人声幽静,似是有些偏僻。她轻抖一下缰绳,再问了一次:“陛下到底是要去哪儿?”
“你这几日不是在四处游览么,我昨天偶然到了这边,发现一处地界景色尤美,带你来看看。”宋继昭道,面上含着笑意,兴致很高的样子。
岑容向后望了一眼,宫人侍卫们也都跟随着,似乎提前得了宋继昭的命令,只是远远缀着,并不近前。她收回目光,跟着宋继昭驭马慢慢向前行去。
宋继昭似是很喜欢这样策马慢行的时刻,并不急着带她马上到那风景尤美之地,只是一面慢慢走着,一面与她闲话。说到这几日与朝臣们的狩猎时,像是想起什么,对她道:“对了,我看那个伏连,倒是有些意思。”
岑容一怔,没想到会一再从宋继昭口中听到伏连的名字。
一个副将,如何引起了天子的注意?
她不动声色,只随口应道:“有意思?”
“随行朱况入京的几个将领之中,他的能力应在众人之上,但在狩猎中却并不显眼,守愚藏拙,独来独往。”宋继昭道,语气里漫不经心,“我让人查了一下,他在高平军镇时便是如此,虽为朱况副将,实则与他并不亲近。”
“是吗,原来他与朱况是这样的关系。”岑容淡淡道,手中却微微收紧了。
宋继昭如今看起来是漫不经心,但岑容知道他此刻已然有了些想法。
伏连的轨迹会因此发生什么改变么?
她心中瞬间转过无数思绪,面上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像是不太感兴趣的样子。宋继昭笑着看她:“还是你和九郎与他有了那番渊源,这才能发现……”
是了,救过岑怀,又得她召见的将领,宋继昭当然会有所关注。
话未说完,却忽见宋继昭面色猛然一变,喝道:“小心!”便伸手揽住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岑容没有反应的时间,便已随着宋继昭的力度双双跌下马去,同一时刻,耳旁响起一道震撼山林的咆哮。
是虎啸。
她脑中空白了一瞬,浓烈的血腥味已经在鼻间漫开,宋继昭将她护在怀中,马匹嘶鸣与侍卫慌乱的声音一同响起:“护驾!”
来不及的,侍卫在这么远的距离,而虎已到了眼前。
宋继昭面色苍白,要反手拔出腰刀,却闷哼一声失了力气。岑容撑住他的身形,在掌心里感觉到衣料被血濡湿的潮意。
虎冰凉而嗜血的眼神望了过来,岑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停滞了,直到“嗖”地一声,有箭矢急剧破空而来,她豁然抬眼,看见长弓后伏连蹙紧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