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时间转眼而过,大雨停歇,洪水褪去,流民逐渐返回家乡,朝中也恢复到维持着彼此制衡的平静状态里。
岑家因赈灾粮草运送得及时,又安排了人手协助修补堤坝,一时收到诸多决堤流域民众的感激之情。岑容只让十六娘子传了口信回去,让岑家寻常待之,又嘱咐父亲多储备粮食草药,便让此事慢慢淡了下去。
过了这一事,很快又到了年末。
岑容最初从瑶光寺的前世回到这里时,正是始光十五年末与十六年初相交的冬日。去岁年末的宫宴上她出了意外,闭宫休养,如今一年时光过去,许多事都已与前世大不相同。
除夕夜照旧开了宫宴,召朝中重臣与家眷入宫赴宴。至戌时宫宴散去各自归家,才是真正阖家团聚,围炉守岁的时候。
岑怀今年外放,未在京中,却与崔神秀有了好消息传来。
岑容想着午时匆匆送到昭阳殿的信笺,也不由微微笑起来。崔神秀有了喜信,岑怀初为人父,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未满三月不好大肆宣扬的俗例都没想起来,急急便写了家信送入京中。
他与崔神秀也借此干脆在朔方郡停留下来。朱太后的长兄朱况领夏州刺史,府衙正在朔方郡,此前他们在东秦州为流民叛军所困,幸好等到朱况遣去平叛的军部,之后便随军去了朔方郡。
岑家与朱家立场相左,岑怀更是领了巡视监察之职来到夏州,但朱况却不能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发生分毫意外,少不得捏着鼻子给岑怀与崔神秀以及所带的侍卫安排了落脚下榻等事宜。
等岑家备齐生产所需的一应人员物事,赶去朔方郡,后续也无需担忧。
岑容中午看过家信之后心情便一直很好,漫长的宫宴结束,乘辇回到昭阳殿时,面上犹含着微笑。
未到子时,今年的最后一天还剩下最后一些时间,岑容给阖宫上下发了压岁钱,喜气洋洋的宫人们来回忙碌,很快便将守岁的瓜果小食呈了上来。
宋继昭在后面踏入殿中,由宫人服侍着褪下大氅,净手净面之后,也笑着扫了一眼屋中热闹情形,吩咐道:“你们就在一旁玩博戏吧,朕与皇后手谈一局。”
岑容待宫人严格却不严苛,气氛好时大家都很敢在她面前玩笑。流石偷瞧了一眼岑容,见她只是淡淡笑着没有阻拦之意,便向周围使了眼色。
宫人们都纷纷动起来,很快将棋盘棋篓呈上摆好,自己在旁边凑了一堆打叶子牌。
宋继昭与岑容便相对坐下,就着身旁热热闹闹的博戏声慢慢下起棋来。
此时对弈也只是为了打发守岁的时间,谁也没有当真。宋继昭随意选了棋盘一角落子,抬眼便见岑容也漫不经心地拈了棋子,在对角落下。
地龙温暖,她回到昭阳殿后便换了简单舒适的常服,面上脂粉也尽数洗去。比之宫宴上雍容华贵的妆束,如今清淡已极,却越显出一分秾艳之色。
“哒”,“哒”,一来一回的落子声中,宋继昭犹能分出半副心神留在对面人的身上。
自澄镜到昭阳殿拜见的一面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便总如今日这般,落在一个微妙的点上。
当日澄镜入宫往昭阳殿而来,他便知道她欲行何事。若不想让岑容得知真相,原本有很多办法,但他既没有拦下澄镜,在岑容问他“为什么”时,也没有拿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只是直言回答她“那与我无关”。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在那一刻竟如此坦诚,甚至是毫无掩饰地告知了她自己真正的想法。
或许从心底里,他一直想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他会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无论何事都可利用。他和她走的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
岑容果然很吃惊,但很快,她面上的神色便化作默然。
原来她也早已有所察觉。
自那日之后,他们再见面,便再不同于往日——不是最初的亲密无间,也不是闭宫休养后的冷淡疏离,而是褪去了一层矫饰的直接。
他们之间仍然有隔阂,有秘密,却又从未如如今这般坦诚。
随意行了几局棋,时辰便接近了子夜。宋继昭将手中棋子投回棋篓,看向对面的岑容,含笑道:“马上便要放烟火了,出去看看吧。”
岑容向窗外望了一眼,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一旁的宫人闻言马上收了嬉闹,放下叶子牌上前来为二人披上大氅,又各自收拾殿中事物。宋继昭待岑容系好雪氅的系带,又往她手中递了只小巧手炉,便转身先往殿外走去。
今年刚经了水患,宫中便裁撤了年末庆典的耗费,只设了一处高台预备爆竹焰火,等新年一到便点燃鸣放,也算与洛阳城中万民同贺。
烟火燃放得极高,宫里宫外都能得见。他们只出了殿门站在廊下,仰望飘散着鹅毛大雪的夜空,未几便有一声脆响划破天际,火树银花乍然绽开,照彻夜明如昼。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焰火缤纷,照亮一瞬后又如流星雨落。
这场烟火要放半个时辰,岑容看了一刻钟的时间,便握着手炉向殿内走去。宋继昭在身后叫住她:“阿容。”
她停下脚步,转眼望去,宋继昭站在檐廊宫灯下看她,轻轻笑了笑:“明天见。”
岑容看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复又转身离开。
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后,宋继昭才收回目光,沿着连廊,慢慢踱向侧殿的方向。
说是侧殿,但因他居住于此,下面的人自然花了十二万分的精力去整治,铺陈摆设皆不逊于主殿。
沐浴梳洗过后,他屈膝坐在榻上,借着地龙温暖的气息慢慢烘干发梢的水汽。殿中烛灯已然熄了大半,雪色透过窗纸映进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沿着阴影走近,伏身叩首在地。
“启禀陛下,前次所赐之药已然用尽,请陛下示下。”那道身影说。
赐药。宋继昭手指点着膝盖,无声笑了笑。
他与岑容都已许久不曾同寝,还谈什么赐药。
“不必了,你回去原地待命。”他淡淡道。
下方的人闻言再叩首一礼,起身退出殿外。年节焰火到此时已然燃尽,四下里一片寂静,只余雪落在窗棂上的声音,宋继昭听了片刻,淡淡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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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州,朔方郡。
正月里府衙封印,除却轮替值守的岗位外,上下官员皆下衙归家,庆贺年节。朱况坐在刺史府邸的书房之中,取出驿使送来的邸报,展开细细看了一遍。
长年总领兵戎之事,他的气质雄浑粗犷,又兼身材高大,坐在上方便有如山岳般龙盘虎踞之势,令人见之生畏。
与慑人的气势相对的,他的面容很平静,看过邸报后便将之递给下方的幕僚。后者接过快速阅览完毕,抬头道:“年中虽出了黄河决堤之事,但到现在朝中也平静了下来。”
朱况冷笑道:“平静也未是好事。”
他看得明白,如今洛阳城中的风平浪静并非源于局势稳定,而恰恰是因为太后与天子两方势均力敌之下的微妙平衡——这也意味着,太后已经失去全面压制天子的优势地位。
这势均力敌的局面,乍看之下似乎难分高下,实则已是开始滑向彼盈我竭的颓势之中。
他坐在案后,沉默不语,兀自思索着。幕僚不敢出声打扰,只在一旁安静等待。
半晌,朱况忽道:“那岑家小儿,最近在做什么?”
这话说的便是领了检校御史之职,如今在朔方郡停留的岑怀。
“崔夫人有孕,岑检校多数时间留在府中相伴,偶尔会与伏副将往来。”幕僚答道。
“他眼睛倒是利。”朱况冷哼一声。
伏副将指的是他治下高平军镇的副将,如今封号宁远将军的伏连。麾下诸将之中,伏连实是最为特殊的那一位。
他不是从他的亲卫之中提拔而来,最开始只是军镇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兵卒。数年前他不过十余岁,便一人一马孤身来到高平镇投军,一度被传为笑谈——军镇士卒几乎都从当地军户而来,边境苦寒,沙场凶险,似这种不远万里主动前来投军的小子实在不多。
朱况对此事也有所耳闻,当时不过一笑置之。谁能想到数载兵戈下来,这个毫无家世,在军中也全无根基的伏连竟就凭着一次次的战功,从最底层的兵卒一路走到了副将。
他到这时终于开始注意起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看重他的才干,却发现欲要拉拢其完全为自己所用,几乎是无从下手——
幼失怙恃,早是孤身一人,本身也并非出自武将世家。不贪钱财,独来独往,若有人为他说合亲事,更是一口拒绝。
他的一颗心似乎都只系在沙场兵戈、马背功名之上,但得到朱况为他请封的将军称号,也仍只是宠辱不惊的模样。
朱况隐隐能感觉到伏连身上尚有更大的潜力,只是此时尚未激发出来。为着这份预感,他始终还是想将伏连完全收服,却没想到突然冒出个岑怀,也横插一脚一眼盯上了他。
早知道去年那场流民叛乱,就该换了旁的人去镇压。
他思索半晌,最后道:“年后我要入京觐见,让张通留守,伏连与我随行。”
他需要与太后亲自见一面,但不能就这样把岑怀放在夏州,更不能让他与伏连有机会接触。张通是心腹,可以代他镇守朔方郡盯着岑怀,伏连便随他入京。
幕僚躬身应下,出门寻了亲卫前去传令。
按照轮值安排,伏连此刻正在军营值守。传令兵寻到人时,他刚收了操练从校场上下来,数九寒冬的天气,仍是满身热腾腾的锐意。
传令兵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身着铠甲的高大人影便按着刀柄大步而过,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入驻所的营房。
没过半刻,里间便传来兵甲摩擦之声,接着是哗啦水声,传令兵不敢硬闯,只好站在门外等待。未几水声停止,营房房门再被打开时,里面的人已换了一身干净常服,周身犹带着冰凉的水汽。
他站在门口,高峻的眉眼向下一垂,看向等候在外的传令兵。
传令兵一个激灵,忙道:“统军有令,正月二十出发前往上京觐见叙职,命伏将军随行。”
青年静静听着,未干的水珠自鬓发上滴落,没入衣襟。待传令兵话落,微微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