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回抓住手臂用力扳开,“你很喜欢这样?”
这手劲还真不小。沈潮抽回手,小臂上被压下一圈红色手印,还留下了几个白色月牙,他甩手哼笑道:“真麻烦。”
“我没问题。”宁回走向孙平想伸手去拉衣角,“走,我先帮你看看…”
沈潮打断道:“平子。”
沉迷‘洗刷刷洗刷刷’的孙平完美错过刚刚那幕大狗血,他甩甩手又在衣服上擦完才吱了声。沈潮两步抄起桌上的U盘扔过去,“你的论文终稿,回去接收完把图片格式改了,再把你那诺基亚拍的照片换了补一个噬斑图。”
只听见召唤,孙平飞扑上前接住U盘,尾巴摇成螺旋桨,顺从地嗯嗯点着头,沈潮又说,“你回去吧,这几天先准备答辩就不用过来了。”
孙平犹豫片刻,嘱咐道:“先放着我改完回来洗,那我先走了?”
“去吧。”
宁回从从容容地收回手插在衣兜里,看着空荡荡门口若有所思,目光移到某处时他微微皱眉又看了好几秒,同时指甲在指腹上划了两下。
“看什么呢?”沈潮从靠门边柜架上取下一沓实验记录甩在桌上,“过来,干活。”
“这是药物研发的项目书,就是昨天你测的棕榈油。本科听说过吧,某些公司会将筛选药物原料等耗时间的动物实验外包给高校实验室,一般情况下需要我们做的就是交份报告书给个结果就行,但这次不一样,他要求我们证明这东西抗病毒治疗——”沈潮特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眼,“有用。”
宁回沉默了会,说:“他们的意思是…造假?”
沈潮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刚开始他们没这么说。我们知道棕榈油便宜量产高,有点营养成分,当知道它被用来开发药物时大家只觉得好奇。事实上你也看到了实验样本基本死光了,对,一点屁用没有。但能怎么办呢合同都签了,要是反悔去打官司反而会非常麻烦。所以我一开始把他给了孙平去做,但目前来说,他的方案我不太满意。”
“好奇?看来你的潜意识里对他们并不信任。”宁回拿起资料随手翻了翻,里面保存了相对完整的实验信息,从实验计划到材料、结果以及时间,手指翻弄到最后几页结果显示,注射病毒过后的几十个实验样本中存活三只。想从个体差异入手么。再稍微删去一些关键东西完全可以交差。宁回合上资料轻轻放在桌面,“这是所有原始数据?我觉得他做得挺不错的。”
“费钱费时间。”沈潮手指压在两张解剖图上,“甚至浪费生命,生命是很可贵的,没必要耗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地方,你说呢。”
宁回上下打量了两遍他这身行头,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鼻腔里发出了一个气音。
沈潮:“我想看看你会怎么做。”
宁回:“我?”
沈潮重复道:“如果不篡改或者模糊数据,你会怎么做?”
沈潮:“我知道现在网上都宣扬着什么孔乙己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篡改叫做美化。你知道吧,玩这种小聪明最后结果就跟狼来了故事结局差不多,说实话现在国内很多研究员已经不认可自己人投的文章了。”
宁回微微一哂,“又不想违背良心底线又想要钱,哪有这种好事。”
“所以给你做,需要什么试剂材料从最上层拿,上面做了我的标记,我的东西你都可以用。”沈潮用手背敲了敲冰柜门,随后掏出烟点上去了走廊,“但刚刚提过的,我希望你不会。”
宁回转过身,“为什么?”
“我喜欢干净的。”沈潮下意识道,夹着烟的手一顿又说,“我有洁癖,经手的东西要干净。”
宁回没有理睬,将东西仔细收好放在自己工位上,沈潮靠在门边看着他忙碌的样子。这张脸总带着寡淡的神情,他还记得这双一开始便时刻警惕的眼睛,他们之间总隔着一扇无形的屏障。不过从今天起就好像又多了些什么,尤其是孙平走后,像是生气了?还想要咬人的那种。他朝垃圾桶里弹了弹烟灰,问:“宁回,你讨厌我?”
“是。”宁回说,“我讨厌你。”
“哦。”沈潮满不在乎地说,“那我希望你可以不要表现得太明显。”小臂仍旧火辣辣的疼,白色的指甲印变成紫红色抓痕,几颗芝麻大小的血珠子冒出来,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倏得抬起手腕舔了下,浓厚的铁锈味在舌尖绽开,“爪子很利啊,但最好不要有下次了,因为我这个人挺记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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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楼九栋555号。
孙平坐在床上盯着屏幕,点完全部接收后他颤颤巍巍地删除了糊图,看着怀胎三月仅差最后一步就要顺利诞生的论文他兴奋地直搓小脸。
宿舍门打开了,宁回拎着包子走进来。孙平诧异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困了。”
“啊?这个点他居然放你回来?!!”孙平惊呼,“卧槽,这么快你做完实验跑完PCR了?!”
“懒得做,一点儿没做。”宁回咬着个包子将剩下的递过去,嚼吧嚼吧说:“怎么了?你次么?”
“……”
孙平忽略掉破音,“……噗哈哈哈胆挺肥啊。”
“我次!!!我当然要次!!”孙平捂着肚子笑了会才说,“谢谢你啊同门。”
宁回:“……………”
孙平:“学校这家包子挺贵的,跟一餐一楼那家便宜的味道差不多。”
宁回吃完最后一口小笼包,拆了包湿纸巾仔细地擦干净手指,“昨晚,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孙平一愣,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怪我粗心,你等了很久吧。”
那可以说是宁回人生中第二次手足无措的时刻,当他产生‘这个人发现他没在,会不会返回来找他。’的想法时,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刚开始有人还会来掀帘子,他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卷在一边,尽量把自己包裹起来避免暴露太多。后来,后来好像心还没死。“不记得了,我只觉得太困,就小不心睡着了。”
宁回补充说:“除了挑事的,你是第二个来找我的。”
孙平懵逼地“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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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这是哪家的小婆娘又跑出来了?”
地点是在一个小村庄,这里的路还不是水泥路。说话的是个小胖子,带着伙跟班将一个瘦弱的小孩围在中央。小孩抬起头,那双眼睛像小鹿,又大又水润,睫毛又多又长,看起来比小姑娘还要好看。他似乎经受过太多次,都懒得变点脸色。
小孩伸手去揍,小胖子也不生气,乐呵乐呵对大家说,“我家的我家的,哇塞,长胆子还会打他汉子了。”
·
“就是来打架的。”宁回淡淡地解释道:“可能是一些逞强好胜的幼稚心理吧,这样的人还挺多的。”他想起被扯破的一沓九块九舒适棉T和价值三块钱一盒的创可贴,又说:“也挺麻烦。”
打架?!!你还会打架?!孙平心里炸开了锅,该不是被校园霸凌了吧亲,天呐我可怜的同门可怜的孩子也太可怜了吧!我走的时候也不看看还把他丢那我他喵的真不是个东西!
宁回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脸色千变万化——红橙黄绿青蓝紫,从震惊到内心仿佛飞过一万匹草泥马到悔恨万分再到怜悯,慈爱的母性眼神是怎么回事?再到什么了?!——之服务器繁忙请稍后再试。
宁回认真地说:“总之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对方服务器仍在错乱中。宁回不解,打着哈欠顺拐爬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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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十一点,惠民小区。
他又想起早上那只欲伸向前又停在半空的手,那是一个很细微的动作,可他却偏偏注意到了并且还看得清清楚楚。
当时他是想去拽衣角么?
沈潮不爽地将烟头丢进那个沾满灰的玻璃缸里,手机屏幕又闪烁几次,他打开那个软件往下划动几页,挑了个眼熟的发了个“?”过去。
随即他拉起衣领站起身走向落地窗,楼顶的航空障碍灯正一闪一闪的,他隔着毛巾随意揉搓了几下头发随后扯下扔在躺椅上。桌上的玻璃缸里的火星还未熄灭,旁边亮起的手机屏幕里一震一震不停地传来讯息。
与此同时另一边,屋子里的红色信号伴随着节奏跳跃着,一群白色身影的人在过道里忙碌地转来转去。棕色大门旁挂着一个手机储存袋,里面放着十几部手机。在这些黑色屏幕下的“切换账号”界面有着连串熟悉的昵称——“小美”,“妮妮”,“草莓蛋糕”,“一口蛋黄酥”,“茴香肉包子”,“桃了桃了。”
茴香肉包子账号头上生出一个小红点,如果点进去就会发现只是一个“问号”。
一个男人停下手中的活摘了手套,拿着酒精喷瓶消了毒才取下袋中对手机开门走了出去,他点开页面开始打字,不知是恶作剧的兴奋还是收到回应后的激动,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终于好几分钟后才打完那句话,“朋友你也喜欢茴香味的肉包子么?”
——“我们可以聊聊吗?”
——“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可以有点共同话题么?”
——“最近我好难受,不知道谁可以和我说说话。”
——“你还在吗?跟我说说话吧。”
——“我想家了。”
——“你呢。”
——“真绝望。”
______“什么都是没有回应的,就像一切沉入大海。黑夜太长,这件衣服等不到黎明,不知道它真的是否干净,还是说太过干净。”
这是一段没有机会发出去的话。看着拉黑提醒,男人呆住,手指也一下子僵住了。他的独白依旧保留了他的纯真,谁也没办法窥看。很快他将这些东西全部删除了。
监控屏幕里,男人神色如常,重新带上口罩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