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几张照片是那种老式塑封的,外壳塑料不知从哪裂开里面的纸面留下了几圈水痕,从灯下看透明薄膜里沾着很多指纹。沈潮把相册扣上,拿绳子绕了两圈后仔细放回原密封袋子里。行李箱及袋中的物品很多,沐浴露洗发水杯子勺筷等等就算了,甚至还有一个可折叠的塑料盆。
拉开旁边的隔层,是一些衣物,他随意挑拣两件嗅了嗅,布料上蔓延着细微的花露香。沈潮又翻了翻,一无所获,甚至口香糖也没带一根。其中塑料封袋里的棕色刺绣小熊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拿起来,箱底响起沙沙声,一些灰白色结块溜了下去。
沈潮眼神一凝,用手抠下小块来碾碎了,放在鼻尖闻了闻,他嫌弃地递过去,“这感觉像是劣质货。”
老李接过搓了搓,“确实劣质,现在都刷乳胶漆了吧。”
“嗯?”沈潮甩甩手拆开袋子,是一条黄色的小熊刺绣毛巾。
“这年头谁还刷石灰啊。”老李指着说,“潮了。”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沈潮攥紧毛巾,总觉得空气里蔓延着熟悉的味道。自然界每种释放的气味都代表着一种信息,这种奇妙的、无法言喻的味道激发着他深度探求的渴望以及作为的动物本能。
奇怪?!当然奇怪了。为什么吴警官搜罗出大堆东西但毫无鸟用,而他老板却紧抓着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不放。此事现在成了忌讳,老李不敢再提,回答说:“只是墙皮脱落掉进去了吧。”
沈潮无法反驳,又说:“前几天,八百年没开张的那什么账号好几个小姑娘加我求安慰。”
那是一个校园论坛,他还在国外做交换生的时候偶然间开辟了自己的新方法将实验成功率大大提高,然后特意去论坛发了个帖。可惜耗材太贵,中式教育塑造的学生向来保守,跟‘神级校花草决战赛’、‘巧相遇之天呐到底是谁三了谁’这种热帖来相比,结果也是毫无疑问的沉帖了。
“一个是偶然,好几个那就真是件稀罕事了。”老李这才神色凝重,尤其是看到干净整洁的床和乱七八糟的行李箱后,“您上次说的‘有意思’就是指这种癖好?”
“这像不像小姑娘用的?”沈潮盯着毛巾又递过去,“你仔细闻闻?看看是会晕还是怎么着?”
“不要。”老李打开门走出去,“少爷,我去楼下等您。”
沈潮没当真,一般他在哪老李就得在哪,两人如影随形,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这老家伙真丢下自己走了。还有那临走时‘您安心侍寝吧,老身先行告退’或是‘您就安心发癫吧,老身给您守门去’的表情是什么鬼?
沈潮刚迈脚想走,可他犹豫了,拿着毛巾一时不知道是拿走研究研究呢,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重新归于原位。
比绵白糖还微小的颗粒居然有主宰人精神的魔力,一些简单的分子式可以是救赎也可以是灾难。这个世界很神奇的,这种味道也是,或者可以说这种感觉。
沈潮万分悔恨,早知道当初就算是毒死他,也要学化学去。现在再修一个学位来得及吗?
等他放下东西离开的时候,孙平正好扶着宁回上来。说是扶其实并不准确,宁回摸着墙步伐不稳地走着,孙平大鹏展翅般张开双臂屈膝在一旁跟着。
三人在楼道擦肩而过,谁也没顾得上谁,沈潮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他抬手看着表盘,心道,果然,下班时间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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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事就有意思了,这是记忆缺损的宁回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天,自此他对三点水的姓有了强烈的抵触情感。
宁回像是嗅到了什么,扶墙上楼的脚步停住两秒才继续往上走去。到了宿舍他实在打不起精神,对孙平说他想睡觉了。
可热心的同门不让,孙平具有长期性服从下逼迫出来的洁癖,一定要求他先洗澡。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坏毛病,孙平捧着一盆洗发水沐浴露肥皂…他将肥皂扔出去,肘子挂着装了睡衣的塑料袋一路上逼逼叨叨,“不洗澡怎么行啊?实验室全是病毒有毒试剂,不洗澡身上的尸臭就全沾被子上了!话说你这睡衣也太迷你了吧!”
“等等,浴室不是应该在宿舍吗?你要拉着我去哪…”
孙平招了招手,“澡堂啊!北方都是大澡堂。”
“哦…”宁回迷迷糊糊跟了过去,等被拉拉扯扯到了澡堂他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澡堂距离宿舍也就隔着一栋楼,虽然不远,但如果是北方的冬天稍微穿薄点在外面走几步都会冻死人。大楼共三层,分为两个区域,一个洗浴区,一个储物区。洗浴区带帘子的隔间很少,储物区才是真的灾难之地,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白花花的肉·体四处乱晃,一时间,宁回只觉得自己架构起的世界观崩塌了。什么牛鬼蛇神连环杀人犯,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害怕的东西,可大澡堂子出现了,他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就湮灭了,甚至恨不得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毁灭吧天菩萨。
“我不洗了。”宁回站在门口浑身僵硬,“我回去了。”
“来都来了,要回哪去?”
“我不喜欢,一股人肉味。”
“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三年你都得在这,”孙平戏谑道:“裸奔——”
宁回摸摸兜里,心想着约个中介明天就租房子搬出去。但孙平人高马大的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钳住肩膀就把人往里拖,“租不租房子另说,但现在你没有选择。走吧我给你搓搓背,待会到点停水了你跪着求阿姨都洗不上了,你就忍忍大吱儿他有洁癖。”
“跟你有什么关系?”
“……还真忘了这狗日的说了啥。”孙平用手势比划道:“但差不多就是你,等于,我的毕业论文。”
宁回拍拍肩转身就走,“等你论文干净了就得考虑考虑只拿个结业证如何找工作了。”
孙平神经大条,自然听不懂其中的威胁,拖着人就走。
宁回一路不断挣扎着,他姥爷看到这场面估计都得从棺材板里爬起来嘲笑。十多年也不曾再出现过的稚气的一面被逼了出来,从“我不要洗澡”到“你不讲道理”每一个字都咬牙切齿,宁回怨恨得眼睛都要红了,看起来像极了刚受过欺负作势咬人的柔弱兔子。
“知道了知道了洗吧洗吧,什么年纪了还耍孩子气!再废话我掏手机拍照裸·照了!”
孙平还算有点良心连人带物的推进隔间,随即光速扒了衣服草草扔在置物板上光溜着屁股拍了下旁人的腰便冒昧地挤进了那根水管下。两人如并蒂莲花般被雨露一同浇灌着,期间孙平还不忘投来警告的眼神,宁回乖乖扯上帘子后长长舒了口气。
如果事情发展到这里他仍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水卡饭卡都是沈潮用过的,大少爷极少在学校食堂吃饭,故不知道他的卡是个什么德性。卡里七毛五的余额让宁回觉得自己真是个**,浑身泡泡的他鬼鬼祟祟掀开一条缝隙,却没发现人。
孙平早不见了,沈潮叫他去加班。
等孙平忙活完回了趟宿舍发现没人,才在澡堂的小角落里找到浑身冒泡蜷缩着的他,宁回抱着膝盖脊背靠着墙已经睡着了,他的肌肤白润细滑小腿又细又长,但这脑子……孙平表示难评。
孙平惊出眼珠子,“你怎么睡这了?!”
“我在等你。”宁回恍恍惚惚指了指水卡,“没钱了。”
“我的天呐。”孙平忙将可怜无辜受尽委屈的小白花扶起来,“没钱你找人借几毛啊!”
宁回困得都能数绵羊了,什么羊毛鸡毛的,一管子凉水下来才清醒了点。要他光着屁股满地找人借卡,不如杀了他。
“我开不了口。”
搞不懂南方人的孙某顿时就栽了,心说啊这白开水一样淡淡的语调是怎么回事?你应该吗?!一个成年人这点处理能力都没有你难道不觉得羞耻吗?!老子大晚上的来找你不觉得愧疚吗?!
答案是完全没有,宁回裹上浴巾回了宿舍倒床就睡。
如果有选择,他希望是就此不要醒来。
但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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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七点半,三九实验室。
宁回蔫蔫地望着沈潮,微微抬头的姿势使得肩颈线更加紧致,沈潮比他高出许多,这个角度能够看到因吞咽而缓缓滑动的喉结。晨光下他的脸依旧很白,有些病态的美感,严重睡眠不足使得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病了?”沈潮拨开发丝,用手背探了下温度,“是有点烫,上次的药呢,没吃?”
宁回显然没从昨夜的打击中醒来,孙平纳闷道:“哪来的药?他就是烧了吧,度数指定不低!”不然白天怎么会说出那种话,还裹着浴巾在学校里狂奔呢,还好那时候大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否则他都不知道该是谁吃亏了。
上次医院开了一大袋价值五百块的胶囊药丸,不值钱又笨重的瓶瓶罐罐塑料盆都带了,行李中却没有那一包药丸,是笃定自己不会生病呢,还是……
此刻他十分确定这张脸就是那张小孩照片的放大版,周身的气质却判若两人。
鲜活的,热烈而又灿烂的。
那是曾经的你吗?
沈潮狎昵地拍了拍他的脸,“你说你三天两头就犯毛病的架势,要我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