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两个铁凳已经放在门口,宁回找了块靠近门边的空地将所有资料挪了过去,然后抽来凳子坐下开始翻弄着蓝册子。里面确实是一些基础知识,明确记录了每一步实验步骤包括震荡几次,不要碰壁等等小细节。
宁回大致看了看,和以前做过的差不了太多,他捧着资料起身走到仪器旁打开看了眼程序,有些型号不同操作略有区别。册子里虽然也记载了明确的操作,不过某些字体他实在不敢恭维,每一笔都力透纸背,可谓是入木三分,却有一种费劲的丑感。
总之,不如自己查词典,宁回将册子一扔,自己拿起手机开始搜索。几分钟后他又翻开冰柜柜子查看了会常用试剂的牌子,然后再回看手机差不多到了饭点。
宁回走过去窗台边拉开抽屉,从木匣子里抓了个四个圈的车钥匙,打算将行李拿出来搬回宿舍去。等他下楼一看那辆奥迪早已不见踪影,宁回犹豫着翻开通讯录按下拨号,没接通。
如果有选择,他绝不愿意招惹此人,但此刻情况显然不同。他又主动打了几个,出乎意料的全都无人接听。宁回思索片刻攥着手里的车钥匙又转身回了实验室,毕竟和这玩意说不清,再多个偷窃的罪名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刚进门,那个寸头贴在池子边上埋头苦干。是孙平,他的同门,本校出生的嫡长子。他偏头看了看,孙平正劲头十足地拿着毛刷子洗刷着一大盆玻璃器皿,手脚灵活的模样像极了一个系着围裙的大丫鬟。
白色泡沫四处乱飞,宁回后退了步,孙平听见响动回过头来,“新来的?”
“嗯。”
“饭卡水卡俩钥匙我都给你放桌上了,在找人么?林可和李乐师姐她们都在13呢,咱一届的吴苗苗也在那。”孙平见人毫无反应,又问道:“找沈吱吧?”
“谢谢。”宁回走向窗台前处的工位,将车钥匙放回原位,随后揣上卡才不解地抬眼,这里没有第二个人沈姓,他缓缓地发了个“嗯”的音。
“沈吱儿叫我办的,哦知知,姓沈的他小名,以前他妈来找他叫过。他这个人确实聒噪,不过后来大家觉得这个“知”字不吉利又给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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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是他外公取的。当时落日余晖,老头子感叹说:“知字好,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又有‘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之意。”
他外婆摇摇头,示意不行。随后老头子摸着下巴思索道:“止也不错,发乎情止乎礼,沈止。”
“有礼貌好孩子有礼貌有分寸好。”
众人点头称是,开始期盼着这孩子长大会随名儿走,要真长成半个谦谦公子他老程家就谢天谢地咯。
“太土。”哪知他外婆再次一票否决了,斩钉截铁道:“叫潮。”
“也挺好,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他爷躺海边泡着脚插上一句,一浪打过来果然把他裤衩子带走了,“潮来天地清啊!”
他外婆说,“大金链子小手表,豹纹短裙小蛮腰,这才叫潮,懂否?”
众人的表情无异于火星撞地球。后来上户口本,老婆子抢过婴儿对民警哭得凄凄惨惨,“年轻人就是要走潮流的啦,她们都不懂咧,小伙汁你甭听他们的。”
于是乎,这个接受了众人祝福的小婴儿最终人如其名,拥有了神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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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回稍稍挑眉,“不吉利?”
“知了啊,埋土里边几年才活一个夏天,大家偷偷改了个“吱”字。”孙平解释完脱下橡胶手套,用毛巾擦擦手,走到对面桌下面抽出来几个笼子,然后掏了个小白鼠出来,“就这个吱吱,可爱吧?”
“……”宁回不知作何回答,生硬地重复道,“可…爱…吧?”
两人脸色都莫名变化,孙平急忙说,“我说的是我闺女!”
“……我知道了。”宁回本想说自己先走了,瞥到池子里乱七八糟一大推,迟疑道:“需要帮忙么。”
“不用,这是我的活!”孙平添了鼠粮,又抢去池子里继续忙活,沉迷贤妻良母的cosplay简直无法自拔。
宁回虽说帮忙,但完全没有伸手的意思,他抱臂站在一旁打量了会这人的面貌,看起来也是个不好惹的类型,一时心中有疑这人究竟受到了何种摧残才变得如此。
片刻后,宁回唏嘘着摇摇头,“那我先走了。”
孙平招手喊道:“哎,等等,我帮你打电话问问。”
宁回:“不用了,我打过了都没接。”
孙平转过身去嘀咕道,“不会还在给我改论文吧…”
“他改?”宁回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人。
“啊对,我论文出了点毛病他还在加急改呢,过两天就答辩了。要不是负责我的那位太忙现在还没搭理我…”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孙平骂骂咧咧的更卖力了,恶犬咆哮道,“不然我特喵能来这?!”
宁回只说:“挺晚的。”
“嗞嗞——”
铃声响起,屏幕上是个陌生电话,宁回边摆摆手踏门而出,边拿出手机摁接了电话。
“等等去13把大冰柜黑塑料袋里装的病料解剖了分装好冻起来,弄两份吧,都做好标记单独放一边。”
是沈潮的声音,宁回问:“很急吗?什么时候要。”
“现在,叫上孙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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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回也没打算去吃午饭,本计划着回去补个觉。他揉着太阳穴套上白大褂拿着工具就去了隔壁细胞间。
说是细胞间,两道玻璃门封闭起来的一小块才算真正的细胞间。玻璃门外放着负八/二十度的俩大冰柜,这里连个专业的解剖台也没有,就在冷冻柜上铺了两层胶纸临时使用。
从冰柜黑袋中取出病料,宁回打开袋子愣住了,是猫尸,看外表它们才两个月大。
冰冻过的尸体硬的像石块,这毛色跟家里那只很像,细瘦很多。虽然是逆子,再怎么说也是他身上掉下去的一块肉,在更久远前的全员单细胞生物时代也许还有那么点血缘关系。他缓了好几口气才将它取出并把四肢完全撑开。比尸僵还要硬,咔嚓咔嚓全是骨头碎裂的声音,好在尸体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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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学动医呢?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养过的猫,本求着房间有点活物,他却养活不成,使得屋子好像更沉默了。
那时候可小,哪知道什么病毒传染以及彻底消毒。后来学了专业又发现现实始终与初衷背道而驰,他的手很灵活,可以轻松剥离出血管。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当真正的医生呢?”
宁回低头拿着手术刀,“不是么?”
“不算。”那人说,“哪怕学的差不多,都瞧不起咱。我家现在就喊我回村噶猪蛋蛋去。”
又有人说,“那也挣钱啊,一划一挤十块钱就有了。”
“志气,你懂什么叫志气吗!”那人愤愤不平,“要是搞个物理阉割的刑法多好,解决大学生就业降低犯罪率,一举两得嘛不是?”
“回去买点安眠药吃吃,争取一觉睡到明儿大中午。”看客伸着懒腰走出去,“吃饭么,宁医生?”
“因为不会说话。”银针一一被挑干净放在一旁,宁回站起身用食指轻轻刮了两下没有气息的鼻子,那里还很粉嫩湿润,分不清是血还是黏液。这是只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折磨吞针而死的动物,肠道破裂脏物乱溢,已经没救了。他说:“还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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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多正是高温天气,尸体内的冰渣化掉,恶臭味扑鼻而来,这味道像是死去后发酵了至少大半天才收尸。
又想起往事,宁回拧着眉将剖开的内脏分开放置在铁盘上,拍完照才装袋做好记录。
孙平闻味而来,指着小猫嘴边侵染过的黄毛,“都死了,这棕榈油果然没用啊,到底哪个人才想出来的。”
宁回:“果然?”
“是啊,老王刚接这活沈吱便说这东西不靠谱,当时说的跟他做过似的,没想到是真的。”孙平走过来拿起笔,“怎么也不叫我一声,这得剖到什么时候?”
“很快,两小时够了。”宁回多问了句,“他说过?他怎么知道?”
“他说别管他就是知道,老王缺资金啊,当然要接,而且五十万呢,按道理说试验结果有好有坏都正常。”孙平也翻出一只拿出工具帮忙,心说:两小时剖五只,你有三头六臂不成?
简直跟他大师哥一样,怪不得死活要弄这人进来。可他孙平是个热心的活菩萨,他说:“我帮你。”
“哦…”宁回正要开口,孙平掌心向外胡乱飞甩,“别说谢啊,老王说咱就跟亲兄弟姐妹似的,只要你叫声哥哥就扯平了!”
“……”宁回警惕地挪远了些,“不必了,你忙。”
都说南方人腼腆好玩,果不其然。孙平念念有词:“怎么说都是你后来的,不管年纪大小你都得做小。”
宁回没理睬,想用镊子剔去包膜,夹了几下没夹住,眼睛看着看着有了重影。
孙平眼瞧着有些不对,“你咋了,没事吧?”
“没事。”宁回在柜边撑了会,又继续捏着剪刀操作。两个半小时后,他感觉眩晕感越来越强,终于,他摘下口罩莞尔,“剩下的收尾麻烦你了。”
孙平恍惚地点头答应,“好…好…”
近两天的连转,加上中午没吃饭,宁回的脸色白得如雪,头晕脑胀的,渐渐嗓子眼也堵得慌,还觉得恶心。他甩下橡胶手套扶着墙往门口走去,刚到洗手池就捂着嘴朝着垃圾桶吐了。
“你咋了?!!感染了?!!”
夭寿了!这可把孙平吓了一大跳,呜哇大叫后他冲进隔壁三九,终于在宁回中午坐过的位置上找到一瓶矿泉水,也管不得是不是未开封的,又一头扎进细胞间托着下巴想给人灌了进去。
“……咳咳。”宁回嘴碰了瓶子将人推开,他还不是很习惯和人靠得太近,“我…我自己来。”
“你,你怎么了?”
宁回漱了漱口,尸臭味太冲,接着又吐了两次。
孙平糊涂了,“这病毒也不至于吐啊…是因为味道?那么多解剖课还没适应?还是……你怕解剖猫?”
宁回没有回答,捧着水浇洗着脸想要冲去某些画面,好一会才对蹲在一旁的孙平摆摆手,“这两天不舒服,没什么大事,别担心,我先走了。”
“噢噢我扶你走。”
宁回靠着墙撑起身子,脸上挂着的水珠一滴一滴落下打湿衣领,管子里的水够冰才使他缓过劲儿来,他抹了把脸突然扭头问:“你刚刚说做谁的小?”
这句话完全不像是开玩笑,他问得很认真,表情也是。孙平手僵在空中,简直无言以对:“……你怕不是有了吧。”
俗话说一孕傻三年,孙平虽然知道这是女人才有的毛病,但他无法想象出在神圣的学堂里会有人问出如此荒谬的话,若不是有了,他实在编不出什么理由了。而且这反射弧也忒长了吧!
宁回思考着往前走去,孙平追上去想要扶着,“沈吱说了啥时候提核酸么?”
今晚他是回不来了,宁回侧身闪开,“重新冻上,明早吧。”
“躲我干什么?”孙平简直头大,“哎呀宿舍那老远的摔了可咋整,他人也不知道在哪快活,我这一个人这数据咋弄啊,烂公司花了钱事后要求出篇好数据,老子还能P图不成。”
“他给你做的?”
“那还有谁!”
“明天我看看。”宁回向外晃了晃手指,带有明确的拒绝意味,“你去收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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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沈潮叫人从箱子里东翻西翻捣腾出一大堆瓶瓶罐罐,箱底是个巴掌大的相册。从首页翻开,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逐渐成长到一个清秀俊朗的少年。他饶有趣味地一页一页翻弄着,中间空了十多页后,少年逐渐缩小,给人的感觉却和之前截然不同。顶着花草环的小孩咧嘴笑着,脸上一抹透亮水痕,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鼻涕。最后一张,是一个瘦到浑身褶皱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