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午化疗的时候,白礼又来了。
护士们把化疗的药物仪器推进来,给我扎针输液。我是下午化疗,今天下午的阳光不错,暖洋洋地晒在我脸上。
我难得地感觉身体暖和了一些。癌症加重长期住院之后,我总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是冰冷的。
我像个死人,身上渐渐没有一点儿温度。
白礼进来的时候,化疗的药已经通过输液注射进来一半了。
他没跟我说话,走过来看了看仪器,又从护士手上接过来个单子。那上面大概是写了我化疗期间仪器显示的数据进程,他翻了几页,眉头皱得深了些,又和护士问了几个我听不懂的问题。
护士一一答了之后,白礼脸上越来越不好看。我知道,情况很糟。
他侧过身去,不让我看他。我想他大概是知道我对他太了解,他动一动眼皮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情好不好。
他怕我从他脸上知道自己的噩耗。真好笑,几个小时前他来看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把话说得那么绝了,他居然还会担心我会害怕情况变糟。
还能糟到哪儿去啊,白礼真好笑。
他沉默地翻着单子,过了会儿嘱咐护士,让她们晚点儿给我换药。
正嘱咐着,外头进来一个护士。
那护士敲敲门,在门口叫他:“白主任。”
白礼抬头看去。
护士有些为难,欲言又止了会儿,没能说出话来。
白礼皱皱眉,语气有些不耐:“怎么了?说话。”
护士犹豫了下,说:“病人朋友来了,说要办出院手续……不治了。”
哦,陈哥来了。
早上我给他打过电话,问他能不能帮我来办出院手续。
我跟他说我想在没有白礼的犄角旮旯里去死。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问我想好了没,跟我说你要仔细想想,一定要好好想想,这不是开玩笑的。
他声音很抖,还吸了口气,我听出了哭腔。但我没戳穿他,只是很轻很轻地告诉他,我想好了。
陈哥没有再说什么,只跟我说中午过来。
现在他来了,帮我办出院手续,接我去清净的没有白礼的地方等死。
我明白,白礼却不明白是谁。
所以他愣了愣:“哪个病人?”
护士说:“就您这个。”
这话说得很直接了。
凭良心讲,我觉得这话真的已经很直接了,说得非常明白,听得我心里都一咯噔。
围在白礼身边的护士和两个实习医生都怔住了,他们难以置信地低头看我。
就白礼一个,跟个脑子短路的犟种一样傻愣愣地站在那儿,背对着我,头都没回一下。
他不肯回头看我,但在这句话之后沉默了几秒。
我想他是猜到了。
可他不愿意面对,所以一直没有回头,语气也依然有些不耐:“什么这个那个的,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哪个?到底是哪一个?说名字。”
“……”
护士抿了抿嘴,无可奈何地告诉他:“201床,夏词尘。”
白礼还是没回头看我。
但我看到他僵住了。
这个傻子,他就算不面对我,我也看得出来。
我高中的初恋,我男朋友,我答应过那么多事儿的人,我能不知道他吗。
*
白礼站在我面前僵了许久。
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反正他僵在那儿好久没动。
——他像个没电半天后被突然上满发条的什么东西。
他忽然一把将手里的单子猛地塞给了旁边的护士,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站在门口来报信儿的护士都被推得猛一踉跄。
我躺在床上动不了,但没过多久,我就听见了走廊里传来的吼声。
是白礼。
我听过他撕心裂肺声嘶力竭,所以即使那声音崩溃得嘶哑,我也听得出来是他。
“你有常识没有!?”我听见他喊,“他重症晚期!就靠输氧活着!你他妈把他带走,断了氧出医院没几分钟就得死!!”
“你在杀人你知不知道!!”
“……废你妈话,当然不行!!”
“你又不是家属——”
“他没家属了!!”
陈哥的喊声高过他一截,白礼立刻不吭声了。
我两眼一黑。
走廊里再也没有任何喊声,我捂了捂脸。有护士安慰性地过来拍了拍我,欲言又止。
另外几个护士和实习医生悄悄走到门口去,从门框里探出去半个脑袋,偷偷看外面情况。
片刻,他们又赶紧一窝蜂地跑了回来,都回到了我床前,一个比一个头埋得低,十分默契地同时捣鼓起了手上有的没的的东西。
我看见离我最近的那个实习医生,翻病历单翻得那叫一个快。
我觉得有点好笑。
脚步声响了起来,门被拉开。我向门口看去,白礼回来了。
片刻的空,他的脸上就变得毫无血色。我知道,他又把我扒光了一层——我的秘密,又在他那儿没了一个。
或许是真的死到临头了,又或者是反正我都要出院去死离开他了,我忽然一身轻松,也不觉得被他知道了我现在一个家属都没有这事儿有什么大不了了。
白礼瞧着失魂落魄,他好像走路都走不稳了,晃晃悠悠地回到我床前。
他抓住我床边的栏杆,深吸了一口气。
我看着他。我看着他惊惧愕然难以置信又心痛的眼睛,心里却一点儿波澜也没有。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暗暗有些轻松。
一切都要结束了,他会放我走了。
于是我问他:“可以放我走了吧?”
白礼望向我。
他像活看着我烂掉了一样看着我,那些不舍就那样淹没在他眼睛里的惊恐难信之中。
可我真的心里生不出什么波澜了,于是我像从前那样淡然地看着他,甚至向他轻笑了笑。
他突然红了眼睛,眼泪滑落下来。
我不知道他哭什么,但他一哭,我还是心有点痛。
“哭什么,又不是因为你。”我说,“能放我走吗?”
“你会死的。”他终于开口对我说话,“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那我真是得偿所愿了。”我说。
白礼闭上了眼。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低下了头,在我面前长叹一声出来。
“好。”
他说。
我心中一喜,张嘴刚要问出院手续,突然胸腔里猛地一痛。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突然炸了,我立刻疼得说不出话。一口腥甜反上喉咙里,我下意识地扯掉氧气面罩。
一口鲜血。
我喷出一口鲜血来,我呆呆看着白色被罩上喷溅的血,脑袋里钝钝的,竟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剧烈的痛和缺氧让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只听见耳鸣阵阵,感觉到处都开始痛了。我听见有人叫我,有人咳嗽。我的心脏疼得一抽一抽,有什么东西从嘴里流出来,视野都变得模糊。我有些犯恶心,于是张嘴干呕,又有好多东西从嘴里流了出来。
完了,真难看。
也不知道我吐了什么。
我低下头,直到看见手掌上淋漓的血,我才反应过来。
咳嗽的是我,是我还在咳血。
从我嘴里流出来的也是血。
我好像真的要死了。
我张大嘴巴呼吸,可一口气都喘不上来。我被人按倒下去,一片模糊里,我看见白礼疯了一样朝我叫喊着,他把氧气面罩扯着按回到我脸上。
我什么都看不清,可模糊里我看见他的脸。
真是和我跟他说分手那天一样恐怖的脸。
他怎么又生气了呢。
我傻愣愣地想,又觉得难堪。
还是被白礼看到了。
这么难看的样子,还是被他看完了。
真想死。
又不是很想死。说实话,我的确不太想死,可是没办法,我就是这个命。
得了癌症,就算想不死,又怎么能不死呢。
我听不清声音,但依稀听得见医护们围在我身边忙碌运作的动静。
白礼好像在说话,但我听不清。我眼睛要睁不开了,我看见他模糊的脸在我跟前疯了似的喊。他们好像在推我,不知道要把我送到哪儿去。
我好像出不了院了。
我闭上眼,迎面吹来的像是十七岁那年下了晚自习,我跟白礼一块儿回宿舍的夜风。
老师下班,谁都不在,我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悄悄拉紧我的手。
他第一次牵我,又不敢回头看我。
学校的路灯暗,除了夏天时灯底下飞舞的小飞虫,什么也照不亮。
可那么昏暗的路底下,我还是看到了白礼通红的脸,和他闪烁着偷偷瞥了我几眼的眼睛。
我就乐了,我抓紧他的手。
我好像真的又抓到他了。迷迷糊糊间,我的手好像真的抓到了什么。
可我抓不紧他了,我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笑嘻嘻地跟他说,白礼,看着我脸红嘛。
他没回答我。
他没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