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醒不过来,乱梦一个接一个地做。
我身上很痛,浑身又疼又冷,我想我妈当年病重时就是这个感觉。
我做了很多梦,梦和梦之间断断续续的。我梦见我和白礼蹲在宿舍的阳台上打着手电筒解题,我梦见跑完了圈白礼靠在我身上呼哧乱喘,我梦见午休的时候我大大咧咧靠在白礼身上跟他开玩笑,我梦见白礼他妈指着我鼻子骂人,白礼挡在我前面。
全是白礼。
当然全是白礼,因为我一直做着关于白礼的梦。
我妈让我和他分了手,我分手那天回到病房,告诉她我分手了。
她虚弱地笑了,我却一直流眼泪。我妈心疼我,把我叫过去,从床头柜的纸巾抽里抽了几张纸出来,给我擦干了眼泪。
我妈说没事的儿子,谁都会感情失败的,早点结束是好事。
我妈说过去就好了,过去就好了,时间一长就都会忘掉的,都会放下的。
我妈说,等以后,你会明白的。
可是妈,已经过去好久了。
我怎么一直不明白呢。
时间很长很长了,可我忘不掉也放不下。我每天闭上眼睛都是他,我越想忘记得就越清。
秋天叶子落了降温了,我想起白礼容易冷,又总是不爱照顾自己,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提醒他多穿衣服;冬天飘雪了,我想起白礼冻得通红的手,我那时会把他的手塞到我衣服里面取暖;春天时外头的树发芽了,我想起白礼说以后想养一盆多肉,也不知道有没有养,他的小多肉有没有发芽;夏天时天气热了,知了叫个没完,我想起白礼说夏天想和我去海边看烟花,不知道他有没有一个人去,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我,会不会对着大海骂我这个混账。
妈,我还是放不下白礼。
我妈说早点结束是好事,可我的日子一直不好。
跟白礼分手,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最后只考上一个专科。
我妈葬礼之后,我一直没振作起来。
跟白礼分手让我魂不守舍,最后高考失利得完全看不出来曾经是年级前十。
小姨说我甩脸子,说我闹脾气,说我不服分手的事。
于是小姨和外婆对我的态度渐渐不好起来。我妈的饭店转给了她们,后来生意也慢慢惨淡,最后赔了买卖收了摊。
小姨渐渐觉得我妈没得善终,最后我还往她脸上抹泥。
我想她说得对,我妈的最后被我闹得太难看。
她们骂了我,说我不孝。我无话可说,也没脸再回家,干脆就断绝了关系,自此再没回去。
我家人都恨我。
他们恨我不正常,恨我最后都不让我妈省心地走,恨我被我妈宠成了个王八蛋精神病。
天气一天比一天阴了,我再也找不到原来眼睛里那条很清晰的路。白礼走了,我就成了个晕头装向的傻子。
我妈说结束了就都会好了,可是没了白礼我的路就一路通到死。我没了妈没了家也没了白礼,我再也抓不到任何生机。
我整夜整夜地做梦,梦见白礼梦见我妈,梦见学校里漂浮的灰尘和硬生生走到今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的自己。
我真是个傻逼。
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走到了烟摊前。
我买了一包烟。
吐出的烟雾里,我依稀又看到了白礼的脸。
医生的劝告,我妈当年拉着我强逼我答应她戒烟,白礼说会救我,三道声音在我耳边忽远忽近地响。
可我没停下,一口一口的烟被我吸进肺里,带我一步步烂掉了。
我有时候会想,我每次去我妈坟前,我妈看见一年比一年没有个人样的我,她会后悔当时让我分手了吗。
我不知道。
她不会再告诉我了。
我觉得我是混账,我没办法像她希望的那样放下,没办法像她希望的那样有大好的新的人生,我一落千丈活得像个流浪汉。
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白礼。
我或许根本不该去她坟前看她,我根本没脸去见她。
*
再有意识的时候,我听见仪器滴滴作响的声音。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医院漆黑的天花板。
我愣了。
没想到还能睁开眼,我有些傻愣愣的。
身上突然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我试着动了动,就只能动一动胳膊了,我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还喘着气儿,可感觉跟死了没什么差别,连呼吸的力气都是微弱的。
我眨眨眼,视野里恢复了些清明。
我发现这里不是我的病房,我好像又换病房了。我看向窗外,天已经黑了,外头的树影被夜风吹得微晃。
忽然,哽咽声从我身边传来。
我偏头,白礼坐在我床边。他是直接坐在地上的,一片黑暗里,我看见他的白大褂和他的脑袋。
仪器的声响里,我听见他哭得抽噎,快要上不来气了。
我突然很无奈,前所未有地非常无奈。或许是真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我连没死成还继续在白礼面前丢脸的不甘和被他看尽难看模样的羞耻都没有了,只是毫无气力地无奈起来。
我张嘴想说话,却咳嗽起来。
耳边的哽咽声忽然一顿,轻了不少。
白礼开始吸气,声音里仍然忍不住哽咽,我看见他的肩膀都一抽一抽的。
“哭什么,”我说,“别哭了。”
声音一出口,我自己都吓一跳。太哑了,哑得音节断断续续的,我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白礼深吸了一口气。
他缓了会儿,才跟我说:“你叫我。”
我愣了愣,第一时间没太明白。
“手术的时候,”他颤声说,“你叫我。”
我沉默了。
“你说,”他顿了顿,声音止不住地越来越抖,“你跟我说……对不起。”
我更无奈了。
我看着医院漆黑的天花板,听见外面吹起了风。仪器的滴滴答答声快了些,我瞥了瞥,看见我的心率上涨了一点。
我现在应该是心跳加快有些无助的,可是现在的身体让我心里起不了一点儿波澜。
我只好叹气。
“夏词尘,”他说,“你跟我说实话。”
“你跟我说实话……跟我说实话。”
白礼一连跟我说了三遍。
我的心脏还是痛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病还是因为他。
我别开眼睛,不再看天花板。我偏了偏头,看向了他。
他还是没有回头看我,靠着床边坐在地上。他的头发有些乱,我忽然听出他的哽咽里藏着疲惫。
“实话没有用了。”我说。
他沉默了,片刻后说:“你跟我说实话。”
真倔。
我说:“你会难受一辈子的。”
“没关系。”他说,“你跟我说实话。”
我也沉默了很久。
很久之后,我告诉他:“和你想的一样。”
白礼又不说话了,我听见他压不住的哭声。
他哭得更厉害了,可又咬着牙努力把哭声往嗓子里压。我听着他压抑的哭声,看着他颤抖的肩膀,好像看见十几年前坐在我前排的他。那时候教室里安安静静,讲台上的老师慷慨激昂,他低头又抬头地记笔记。
“别哭了。”我说,“我自找的,你哭什么。”
他还是哭。
“别哭了啊……”我有气无力地无奈,“是我当时对不起你啊,你哭什么……我都要死了,你还不赶紧出去买俩烟花放一放……定个k房买俩果盘,庆祝庆祝。”
“我自己贱,我跟你分的手……白礼,你能不能别我一招招手,你就立马前尘尽忘啊,怎么跟我一样贱。”
“别这么卑微,行不行。”我说,“硬气点,像之前一样,给我一拳,打我两巴掌,然后转头就走……看见我死了,你就鼓鼓掌……”
“别说了。”他说。
我闭嘴了。
他声音太颤了,真跟要碎了似的,我没法不听他的话。
他转过身来,我被他的眼睛吓了一跳。他眼周黑了一圈,两只眼睛都跟充血了一样红。
他的头发很乱,乱得跟鸟窝似的。他失魂落魄一样红着眼睛看着我,他拉住我瘦骨嶙峋的手。
“我爱你。”
他突然说。
我一愣。
“我爱你,”他哽咽着说,“我爱你……我不怪你。”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夏词尘。”他说,“我能救你,你再坚持一下……”
他乞求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让我活。
我看着他,我看着他乞求的眼睛,我说不出来否定的话,可我也说不出答应下来的话。
我的心脏开始剧痛起来,像要被撕碎了。我这次很明白,我的心痛是因为他。
如果早点跟他再遇到就好了。
如果早两年,我提前遇到他,提前被他知道这些……那我一定会高兴,一定能跟他重归于好,也能答应他再坚持坚持。
可是没有如果啊,白礼。
我忽然很后悔,可是后悔也没有用了。
我几乎不敢多看他一眼,我欲言又止,犹豫很久。
我说:“对不起。”
白礼脸色一僵。
他看着我,难以置信地瞳孔震颤,那双眼睛里还有不肯散去的乞求。
“白礼,我妈当时……就是这样的。”我告诉他,“别骗我了,我都知道。”
“吐了一口血,当晚就恶化……出了手术室,保了一条命……也只是暂时而已。过了没几天,她就走了。”
“我知道你厉害……可再厉害,来得太晚,也没办法了。”我苦笑起来,“这也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作的。你跟你妈打成那样,我转头就背刺你一刀……我背叛你了,所以老天爷让你来晚了,让你看着我吃报应,看着我就这么死掉……你该高兴啊,别哭了。”
我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摸了摸他的脸,抹掉他脸上的泪。
“你走吧。”我说,“给我留点儿面子……我都这么难看了,你别再看了。你以后想起我的时候……能不能只记得我高中的时候?那时候,我比现在这个骨头架子……好看多了吧?”
“去找别人吧。”
我说,“去找别人……不用再来找我了。”
“我对不起你。”
白礼又哭了。
他的眼泪决堤,两只眼睛更红了。他抓着我的手,再也压不住,在我床前嚎啕大哭。他嚎叫着,用力抓着我,抓得我手疼。
怎么这人越哄越哭呢。
我想。
“走吧,白礼。”我说,“别救我了,没救了。”
“你走吧。”
他没走,抓着我一直哭。
可是抓是抓不住的,我知道。我十七岁的时候也一直抓着我妈的手,可她还是走了。
病这东西真不讲道理,我明明都抓在手里了,可她还是没了。
所以白礼也抓不住我,我还是会离开他。
病太重了,我痛得头疼,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醒来,白礼已经不在了,而我的病危通知书也下来了。
陈哥来看我时,把通知书拿给我。他的眼睛也红了,但是一直抹着眼睛装没事人,语气轻松地跟我说话,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说别说屁话了,去给我挑墓地去,我要靠水的,小河也行,以后变成阿飘就在里面漂流。
陈哥就骂我没个正经,背过身去又背着我悄悄地抹眼泪。
他问我要不要联系我家人,好把我埋在我妈附近。
我说不用了,我是王八蛋精神病,回不去家。
断绝关系的协议书上写了我的名字,我没有家了。
我说你随便找块墓地给我埋了,每年有空烧两坨纸就行。
陈哥半天没说话,半晌才跟我点点头,答应了我。
我偏头看了会儿摆在床头上的协议书,忽然发现医生签名那栏不是白礼。
我问他:“给你这个协议书的……不是那谁?”
他知道我问的那谁是谁,他摇摇头。
“听护士说,昨天你突然恶化之后进了手术室,你躺在手术台上叫了几声他名字,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哭了,那个白医生愣了下神,被人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陈哥说,“虽然手术很成功,你也保住了,但是他还是被问责了。”
“虽然医院没有医生不能负责亲近关系的人的规定,不过他愣的那一下还是出了问题。他们说就算是一瞬间,手术台上都会出事。他一大早就被叫去开会了,给你下通知书的是别人。”
“……哦。”
我点点头。
心中没有意想之中的放松,这让我有些意外。我心里头还是闷闷的,像压了块大石头。
陈哥看着我平静的脸色,沉默很久,问我:“你有什么……要我,告诉他的吗?”
“没有,”我说,“没有了。”
陈哥走了,说去给我挑墓地。
下午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身上的痛觉渐渐都消失了,围在我身边的仪器的数值也突然都好转了,朝着正常的数值恢复了很多。
但是我身体里癌细胞的情况仍然越来越糟。
看着除了癌细胞以外的数值趋于平稳,医护们并没有恭喜我,而是露出一言难尽和愁眉不展的目光。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我妈当年也这样。
我说:“回光返照,是吧?不用瞒着我啊,我都知道,我妈当年也这样。”
我朝他们笑。
我妈当年确实这样,临死前两天突然恢复了精神。她神采奕奕地要我带她出去散步,还说想吃一块儿甜瓜。
外面在下雪,但我还是给她穿好衣服,带她出了门,找半天找到一家水果店,给她买了甜瓜吃。
我妈很高兴,破天荒地拉着我回了家里,给我做了最后一碗面条。
她看着我吃完了,见我还是闷闷不乐朝她强颜欢笑,又放心不下地安慰我说,没关系,时间长了就会放下了。
我始终没放下。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着白礼。
我对不起当年回光返照都要回家给我做一碗面再走,临到头都放不下我的我妈,也对不起上学时拼了命地要拉我一把的白礼。
医护们见我接受程度不错,也就实话实说地告诉我,这确实是回光返照。
身体知道已经到极限了,就会破釜沉舟地分泌个什么东西,帮我屏蔽痛觉,让我最后留点儿遗言布置好后事,之后就可以躺平等死了。
我感觉不错,至少我好几年没这么舒服过了。
我身边没人陪护,但我想下去走走。虽然我病重太久,回光返照也很难站起来,但能坐着轮椅被人推着出会儿门。
医护们就让一个护士陪同我,说在医院里的话就随便走吧。
他们知道我时日无多,说不准明天的太阳都见不着了,就也不多拦着我了。
一个小护士推着我,陪我下去走了一会儿。我认出她是白礼第一天来的时候,把他带到我病房里面的冯护士。
左右没什么可聊的了,我随口问她,你们白主任呢?还开会呢?
冯护士说,白礼的话早上开了个三小时的会,之后就被强制下班了。他连轴转了两天两夜,医院怕他猝死,赶他回去睡觉。
我想了想,确实。
前天晚上他在医院夜班,第二天我化疗就直接吐血进了手术室,他给我主刀,出了手术室就守在我床边一晚上没合眼。
冯护士问我:“夏先生,你和白主任到底什么关系?”
我干笑两声,向她摆摆手:“孽缘。”
我还是说的是孽缘。
冯护士还想再问,但我不想再说了。
我说护士小姐,我想喝瓶可乐。
冯护士说:“这个有点不行。”
我说:“那吃块儿甜瓜吧,行不?”
冯护士说:“可以,我能出去给你买,但你得回病房等。”
我说行。
冯护士送我回了病房,然后出去给我找甜瓜了。
过了一个来小时,她回来了,给我带了甜瓜。我吃了几口,又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忽然无所事事。
晚上的时候,陈哥给我打来电话,说挑好了墓地,是靠水的,旁边有条河流,让我放心。
他说他来医院陪我,给我送终。
我说行。
电话要挂的时候,我想起来了什么,叫了他一声:“陈哥。”
“嗯?”
“我那些东西,”我顿了顿,说,“你等我死了,都烧了吧。”
陈哥沉默了下,问我:“那个也是?”
“嗯,”我说,“那个也是。”
陈哥说好,然后挂了电话。
电话刚挂,病房门被敲响了。我抬头一看,白礼站在门口。
他眼周还是黑了一圈,眼睛很红,比昨晚看起来更颓废,比我看起来都像个要死的人。
我吓了一跳,问他:“不是回去睡觉了吗?”
“睡不着。”他声音很哑。
他走进来。看我精神不错,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许多东西。
沉默了会儿,我对他笑了笑。
我说:“要不咱俩出去走走?”
他愣了愣。
我跟白礼出去走了。
我给陈哥发了消息,说我要跟白礼出去走走,让他在病房里等我。
我俩没走远,白礼就推着我在住院楼底下走了一圈。
他一直没说话,我也一直没说话。我俩在楼底下溜达了会儿,看着落日掉下天边,月亮升了起来。
四周暗了下来。天要黑的时候,医院楼下的路灯闪烁两下,亮了起来。
白礼一直没说话。
我也一直没说话。
我俩在楼底下相互沉默了俩小时,白礼终于开口问我:“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问得我脑子一懵。
“十二年了,”他看着我说,“你十二年没见过我,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望着他。
白礼几乎是绝望地看着我,我想他终于是明白了,明白我马上就要死了。
我忽然发现他变了好多。他瘦了一圈,脸庞变得有棱有角,那双眉眼也比从前凌厉了,还戴了一副眼镜。
我记忆里,他虽然挺固执很认真,但也有呆的时候,可我再也没法从他脸上找到我呆愣男朋友的影子。
但我知道他是白礼,我知道他肯定经历了很多才走到这一步。
我当然有很多想问他的,这十二年里我的问题只多不少。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他在干什么,每时每刻都想告诉他其实我不想跟他分手,我想知道他如果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会不会原谅我。
我总想着他去了哪儿。分手以后我不敢问老师,只是在学校里再也没见过他。我想问他有没有像我这样伤心,会不会像我一样永远放不下,是不是像我这样记得我俩偷偷牵在一起的手,有没有像我一样总是梦见他,到了新的环境里会不会也看着身旁的空旷发呆,总觉得身边还是该有一个他的位置。
会想起十六七岁的时候,有个体育成绩第一的混小子会在平时跑圈的时候心甘情愿地陪他跑最后一个吗?
会想起那时候,有个碰巧在游戏厅的小混账帮他打了一架吗?
有多恨我?
想到我曾经请他吃的饭偷偷塞到他桌兜里的糖,他会原谅一些我亲自捅向他的刀吗?
白礼现在给了我机会问。
虽然现在我能问了,可我也不想问了。
问他干什么呢,我只会让他难受一辈子。
于是我摇摇头。
“没有什么了。”我说。
白礼没有说话。
我听见他又吸了一口气,他好像又要哭了。
“别哭,”我笑起来,回头对他说,“说多少遍了,你就当我活该。”
“走吧,白礼。”
“别来看我。”
白礼没回答我。
沉默很久,他说:“你不会一个人走的。”
或许是重病让我脑子钝钝的,我没听出这句话的不对劲。
我只听见白礼还是哭了,在我身后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我没回头看他。
他把我送回病房,然后就走了出去。
我听见门口传来他的抽噎声,哎,他也不走远点儿再哭。
陈哥坐在病房里,也红着眼睛看我。
一个两个的都这样。
我拉着陈森,跟他说对不起。我说认识开始我就欠你,除了帮你打了几架也没帮你做过什么。
陈森就哭着骂我说没有的事儿,说我对他很好。
可我没钱呐,不知道靠他接济了我多少。
我得了癌症,没那么多钱治病,也是陈哥帮我弄的筹款。
我说我死了,你记得把筹款都退掉,都还给人家。
陈哥说好。
我开始疼了,又开始有些上不来气。我有些困了,于是我戴上了氧气面罩。
我感觉出我可能这一睡就睁不开眼了。原来要死的时候,人真的感觉得到的。
我说陈哥,你明早叫殡仪馆的来吧。
他明白了什么,又红了眼睛。
他点点头,跟我说,好。
我拿起手机。
幸好白礼之前给我电话的时候,我偷偷存了。
我给他发了条短信。
我说,晚安,白礼。
下辈子也不见了,别再遇见我这么糟心的人了。给值得的人掉眼泪吧,以后别哭了。
放下手机,我睡觉了。
再也没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