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数典阁中。
“爷,墨行来了。”六五躬身禀报。
秦鹤邻从书案中抬起头,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你先出去,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身形高大一袭黑衣的青年男子悄然而入,身上带着煞然血气,单膝跪下行礼。
“还没找到吗?”秦鹤邻收起惫意。
回门那日,白梅客特意将罗浮遣于门外,进去后里面又没有旁人,没有古怪是假的,秦鹤邻特派人在外观察,等了许久却也不见有什么行迹异样之人出现。
墨行表情有些难堪:“属下无能。”
是自己太过着急让她发觉了,秦鹤邻暗自叹气,只平静问道:“徐昀成的事呢?”
墨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秦鹤邻,随即禀报:“这几日并未有异样,不过期间有一次明余夫人想来国公府上,被徐昀成劝回去了。”
明余夫人?
秦鹤邻前世几乎没和她见过几面。
据说她是个热情好施的温善之人。
他拿来开信刀缓缓摩挲了几下刀背,思虑流转间裁开了信封,平声道:“继续盯着徐昀成,明余夫人那边也派上一个人。”
墨行领命,又迟疑道:“那少奶奶那边呢?要不要人看着?”
秦鹤邻皱了皱眉,目光从手上信件中挪开落到墨行面上:“为什么要看着她?”
墨行一愣:“您这般查少奶奶家的母家,难道不是……”
“不要多事。”秦鹤邻打断了他,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退下吧。”
墨行讪讪退下后,秦鹤邻将手上那封写明徐昀成从入学起所有大事记的信从头至尾仔细研读了一番,得出的结论与上一世如出一辙。
徐昀成身上干干净净,加上他任职的府军卫直属皇帝,是个十分可靠的姻亲对象。
秦家正处低谷,正需要这样一个官职不高但深受陛下信任的岳丈家来稳住后方,他才能放心入仕。
入仕……
前世他在成婚后没过多久,便跟着外祖父去了礼部。
外祖父是礼部尚书,他去了礼部后一路稳稳当当,但这一世,还要不要去礼部?
秦鹤邻还没拿定主意。
他又想起前世最后的事来。
那时他已经四十三岁,以贪污之名为皇帝扳倒了夏家,离首辅只有一步之遥,他所站队的大皇子也深受皇帝宠信,他甚至听皇帝身边内侍说皇帝有属意大皇子为太子的心思。
那年那月,满京城望去,没有再比秦家风光的了,他却心知皇帝多疑,到此秦家不能再进一步,否则夏家就是前车之鉴。
他想着带着秦家慢慢退下去,等大皇子即位再出来,可他却在这时病了。
他病了半年,一日比一日重,到最后几乎不能起身。
但圣旨前来,他还是在妻子的搀扶下跪地领旨。
夏家的案件最终竟牵连到了秦家身上,准确的说,是牵连到他身上。
皇帝仁厚,知他病重,特允等他死后再抄家,与此同时送来了一壶美酒。
——这便是没想让他的病好起来。
秦鹤邻明白皇帝的意思,领了旨后与妻子相对而坐,他实在没有力气,便让妻子为他斟一杯酒。
他心里其实并不很怕,只是对于皇帝如此迫不及待有些心寒。
好在此次抄家抄的只是国公府,父亲早已过世,他与妻子这么多年并无子嗣,唯一对不起的,也就只有始终在他身后的妻子了。
他看向面前容色不改当年的女人,无力地笑了笑,抬手去拿那杯酒。
早在他病前准备带着秦家退下去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给他的妻子找好了退路。
等他一死,国公府彻底绝了嗣,想来皇帝也不会绝情到一个后宅妇人都容不下。
但妻子却抢在他前头端起酒,将那杯酒浇在了地上。
直勾勾不带丝毫情绪的眼神和唇畔温和的笑容交织,诡异得渗人。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按倒在了地上。
那一下是真疼啊……
秦鹤邻闭上了眼。
今年是个暖春,屋外开得早的花树已露出点点花苞,鼻尖缭绕着浅淡花香,心中纷乱渐渐平息。
只是睁开眼才反应过来,鼻尖萦绕的正是梅香。
侧目看去,窗外白梅已经开始凋落,这是今春最后一波梅花了。
他其实一直都很喜欢梅花。
秦鹤邻将目光落回案上的信纸上。
秦家最后与夏家扯上关系应当是有人趁他病重暗中操作,但那人会是谁?他的妻子又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夏家……是三皇子的母家,一直掌着军务,而当今正是能征好战之人。
他正思虑,门外又传来六五通传之声,
“爷,庆安嬷嬷来了。”
秦鹤邻面上一松,忙收起案上书信,将人请了进来。
庆安嬷嬷是母亲身边的陪嫁,自母亲去世后便一直守在她生前的院子里,前世直到白梅客嫁来才又出来。
她是有福之人,他四十三岁那年还分外康健,秦鹤邻在她六十五岁时就将其身契交还,赐了一大笔银子送她离了京。
庆安从食盒中拿出碗汤饮,笑道:“少奶奶盯着做出来的,特让奴婢送来给您补身。”
秦鹤邻端起碗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庆安:“她不是病了?”
说起这个,庆安皱起眉,愁道:“吃了药已经睡下了,只是瞧着睡也睡不好。”
当年秦鹤邻的母亲宛枫不好前,也是成宿成宿地睡不好,人没几天就熬不住了。
如今再看少奶奶也是这样,庆安实在是怕的不行。
这件事前世秦鹤邻与白梅客洞房第一夜便知道了,找了无数名医,都说这是心病,治不了,后来只有与他同眠时才勉强能睡个好觉。
他当时顾念着这件事或许是她的痛处不敢询问缘由,现在看来,或许和白家当年的事有关。
思绪回转,庆安还在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秦鹤邻睫毛颤了颤,吩咐道:“找叶先生开了安神的药,每日给她送过去吧。”
又想起中毒那日她喝苦药时皱着的脸,补充道:“要甜口的。”
庆安乐呵呵地应了,心下欣慰,这两人你送一碗汤我送一碗汤的,正说明心中都挂念着彼此,夫妻相处,这才是最当紧的。
秦鹤邻点头,端起那碗参汤一饮而尽。
参汤落腹,浑身都舒坦怠懒了些,他拿过帕子擦了擦嘴,垂下眼,按捺住了去鹤华堂的冲动。
昨日他一时心软将管家权交过去后就后悔了,哪怕立刻将庆安嬷嬷送去同旁协助,也明白从今往后府内必定会有白梅客的眼线。
未免自己再被一时心绪扰乱,他往后要刻意避着。
虽然他自己也清楚,他不可能忍住不见她太久的。
-
又过几日,白梅客身子渐好,她有心试探秦鹤邻的态度,便向朱氏递了拜贴,午膳后去秦府上做客。
张南嘉正在午睡,白梅客在门外请了安便去找朱氏。
朱氏名元瑶,是当朝吏部尚书家的长女,虽为庶女,可朱家清流人家,并不苛待庶女,朱氏从小同家中姊妹一起念学,学的是琴棋书画,连君子六艺都涉猎。
她本人的性子内敛,不热切,却也绝不会失礼。
白梅客去时,她正坐在正屋绣花,见人来了,忙起身上前走两步,嘴角牵起笑,规规矩矩地见了礼,一举一动跟用尺子量过一般标准。
与聪明人交际很难亲近起来,你与她说再多,人家也始终跟你隔着一层。
但聪明人有个好处,她对蠢人的防备会低很多。
这个蠢倒也不是真的犯傻,能让她看出你“到底在想什么”就够了。
好在白梅客没打算和朱元瑶亲近,好在对她来说,扮演一个蠢人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简单的开场白后,随意与她谈了几件管家掌权之事,字里行间透露出自己天真不经事,将从小长在观里没接受过正统教育的样子展露得十成十。
眼瞧着朱元瑶对她的态度从开始不近不远的疏离到夹杂了一丝掩藏的很好的鄙夷,白梅客微微一笑,准备挑个好契机透露她来此的真实目的。
她刚进来时便注意到了,朱元瑶与秦鹤随房中的博古架上,装饰摆设与鹤华堂的极为相似。
甚至再仔细瞧瞧,朱元瑶身上的衣装与她的也是类似的款式。
而第一次来秦府拜见的那天,明明她才是新妇,一旁的秦鹤随却先将目光落在了秦鹤邻身上,眉眼间常有一较高下之意。
朱元瑶内敛却不像会热衷于模仿旁人,那只可能是秦鹤随在与秦鹤邻相较,甚至到了模仿摆设和妻子衣着的地步。
但秦鹤邻如此人物,秦鹤随与他相较,只怕处处被压一头,心中必然怨怼。
这般情况下,他还会眼睁睁瞧着秦鹤邻跟着他外祖父一路坦途吗?
“唉,”白梅客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手上绣花的动作也停了,埋怨道:“这几日鹤邻不知在官署忙些什么,常常晚上都直接歇在那里,连家也不回。”
“我已好几日没见过他了。”
“或许是忙于公务吧。”朱元瑶笑笑,不痛不痒道。
白梅客闻言却抿唇笑了笑,凑近身子,低声道:“我听说,他们这届翰林要擢升了,鹤邻会跟着他外祖父去礼部呢。”
到底都是秦家妇,朱元瑶是个聪明人,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心中有数,白梅客并不怕惹来祸患。
朱元瑶绣花的手顿了顿,状似无意道:“大哥跟着宛大人,往后仕途可就安稳了。”
“这话可不能瞎说。”白梅客忙道,嘴上说着制止的话,眼底却盛满笑意。
喜滋滋的,像个傻子。
朱元瑶既已将她的话听了进去,白梅客点到为止,靠过去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问她下一个针脚该怎么绣。
妯娌之间一派和乐。
白梅客一直陪着朱元瑶到日头西下,绣样做好才欲起身告辞。
“嫂嫂留下一同用了晚膳再走吧?”朱元瑶好声好气地挽留。
这样的客气话白梅客自然不会当真,刚想拒绝,就听朱元瑶补充道:“妹妹也派人问了大哥,说一齐到家里来用膳呢。”
“嫂嫂适才说已许久不见夫君,眼下正是个好机会。”
白梅客面上笑容一僵。
哈,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