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都与秦鹤邻分房而睡,与他唯一的交集也只有每晚送过去的一碗汤饮,白梅客怎么也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他。
虽清楚秦鹤邻不会在外面多么给她冷脸,但毕竟他曾说过让她少和二房交际,想来多少会有些不高兴。
可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对,朱元瑶不是多事的人,好端端为何要将秦鹤邻请过来?
是因为怀疑她的话,想在秦鹤邻那里再探探虚实吗?
不过事关仕途,秦鹤邻应当也不会乱说。
白梅客心里有了些底,面上适时地流露出些许欣喜。
“我心里也一直盼着同二婶一起吃顿饭呢。”
朱元瑶面上僵了一瞬,摇摇头道:“马上到清明了,婆母这段时日不见人。”
白梅客一愣,想起时霁递来的那些关于二房的消息。
当年兄弟两个出门打猎偶遇大虫,正逢初春,大虫饿了一个冬季,好不容易见着两个人,恶狠狠着要拆吃入腹。
没人知道两人是怎么从虎口下逃生的,其实这样说也不对,只有秦观逃了回来,虽断了条腿,但到底保有性命,而秦规就没那么好运,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有,脸都被啃了半张。
张南嘉一夜之间没了夫,便将怒气牵扯到同样遭灾,却留了一条命的秦观身上,连带着对大房一家都不待见。
白梅客:“是忙着祭礼的事吗?”
“不是。”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朱元瑶稍稍顿了顿,“但每到这个时候,人心里总是难受的。”
说到这里便足够了,白梅客识趣地止住了话题,转而问道:“秦府祭拜,一向是在什么时候?”
朱元瑶:“新年清明中元,逝者祭日生辰。”
她看向白梅客:“嫂嫂难道有要祭拜之人?”
白梅客惊讶于她的敏锐,垂眸笑了笑,轻声道:“不,并无要祭拜之人。”
但思绪还是有些乱了起来。
未免在这个时候乱了阵脚,白梅客紧了紧喉咙,强迫自己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反复在心里念秦鹤邻的名。
念着念着,竟真的冷静了下来。
她早知庆安是是秦鹤邻派来监视她的,今日来找朱元瑶也没背着她,就是想看看秦鹤邻知道自己在朱元瑶面前信口会作何反应。
不满?气恼?这都是正常的,但若是已经开始怀疑她,那反应肯定会有些不一样。
可见到秦鹤邻却发现,他有点怪。
在秦鹤随和朱元瑶面前,他面容平和,行动落落不疾不徐,与秦鹤随交际周正自然。
因着秦鹤随明年参加会试,他还问了几个课业上的问题,听得白梅客在一旁梦回当年上书塾时被兄长追着考问的情景。
白梅客早已知道,秦鹤邻虽话不多,但其实并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人。
他像一汪潭水,看着寒凉,实际包容无波,偶尔才会有一条游鱼撩起波澜。
而待坐到桌之上后她才发觉,只要这个人想,他也可以风趣和善,平易近人。
倒不是变得多么口若悬河,他依旧不多话,大多时候都是启个话题,却能引着秦鹤随与朱元瑶谈上许多,偶尔搭上一句,格外的精妙妥当,任谁来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出桌上四个人,秦鹤邻才是真正掌握全局的那个。
但仔细想想,这对他来说也并不是很难的事。
论见识,他博闻强识,身为国公之子甚至可能去过皇宫里的书阁,少时还在外念书闯荡过,行万里路与读万卷书兼备。
论文采,他连中三元,是皇上钦点的状元,甚至殿试时亲口夸赞过他“文成书在纸,再拜铺玉阶”。
寡言少语也分很多种,秦鹤随这样本身不善言辞的是一种,朱元瑶这样明哲保身内敛沉静的是一种,可说起来,秦鹤邻这样明可以凭谈吐增光添彩却依旧选择少言的好像要更厉害一些。
行过半场,朱元瑶忽然开口:“大哥擢升的考核已经过了,不知打算去哪里任职?”
原本融洽的气氛忽然有些僵。
彼时白梅客正欲为秦鹤邻碗中添汤,闻言动作微顿,有些佩服朱元瑶这样直白的问话,旁的不说,胆子其实还是挺大的。
秦鹤邻按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有些凉,白梅客下意识缩了缩。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鹤邻周身寒凉了些,他微微抬起眼看向朱元瑶,语气谈不上冷淡,回拒的意思却很明显:“饭桌上,不谈公事。”
“是,我失言了。”朱元瑶笑笑,从善如流地接过话,面上并无尴尬。
这只是个小插曲,饭桌上的气氛很快再度融洽起来,白梅客听出秦鹤邻方才的言外之意,屡屡走神,但为了维持在在朱元瑶面前的形象,还是时不时往秦鹤邻碗碟里夹菜以示亲密。
秦鹤邻也是颇给面子,不管是什么全都吃了下去。
甚至看也不看地夹起了她不小心带过去的一块姜块。
他动作利落,白梅客看见想要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他咀嚼了一下,在白梅客微微惊异的目光下,俊逸的眉眼飞快地皱了皱,这简直是认识他后在他脸上看到的最夸张的表情。
不过想想他吃下去的是生姜,只是皱了皱眉已经很了不得了。
就当她以为秦鹤邻会将其吐出来时,对方竟恢复至面不改色,甚至又嚼了几口,恰如吃别的食物一般将姜块咽了下去。
然后不咸不淡地斜过眼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似调侃,似戏谑,好像看透了她存的所有心思。
白梅客心下一颤,莫名觉得被那蝴蝶似的尾睫夹了一下。
可她还来不及细想哪里不对劲,秦鹤邻就已经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继续用膳,那一眼短暂的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用完膳后,两人向秦鹤随夫妻告辞,又去张南嘉那里说了一声,一同乘马车回国公府。
朱元瑶目送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回眸却看到丈夫正不解地看着自己。
“好端端的,为什么请大哥来这里?”
朱元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大嫂说,大哥将去礼部,跟着宛阁老。”
“当真?”
虽然对此早有预料,但真听闻这件事时,秦鹤随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三年前,大哥是他现在的年岁,就已经考中了状元,而他念书到如今,也不过是个举人,现在大哥马上要跟着宛阁老去礼部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已经定了吗?”他的声音有些苦涩。
“您没听到大哥方才怎么说的吗?”朱元瑶同他一起进了内室,服侍他脱下外衣。
秦鹤随更是疑惑:“不是只说不让我们在桌上谈公事?”
朱元瑶闻言眼中划过一丝无奈:“大哥的性子,否认一件事,会怎么说?”
秦鹤随想了想,挺直腰背,肃起脸压低了声线:“捕风捉影的事,不要以讹传讹。”
他俩模样本就肖似,如此一来,将秦鹤邻的样子模仿了十成十。
朱元瑶忍俊不禁。
“啊,原来是这样。”秦鹤随反应过来,扯了扯嘴角,“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哥的确聪慧,又有宛阁老那样的外祖父。”
朱元瑶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酸意,只清清淡淡地抬起眼:“有办法的。”
“什么意思?”
“这你就不用管了。”
秦鹤随心中一震,忙握住朱元瑶的手腕:“你可不要为了我做傻事。”
朱元瑶失笑:“想哪去了,父亲告诉我好几个衙门的长官都想要了大哥去,现下他也拿不准,只是让父亲得空在陛下面前问一嘴罢了。”
她戳戳秦鹤随的胸膛:“他也姓秦,我总不至于害他。”
秦鹤随笑开,抬手将朱元瑶搂入怀中:“我本想着把那本从云州淘来的游记送给你做礼,现在看来,是不够了。”
朱元瑶眯了眯眼,从他怀中脱出:“好端端的,给我送礼做什么?”
秦鹤随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随即耳畔烧起一抹红,慌忙偏过身去拿案上的书,却被朱元瑶拈着衣襟带了回来,
朱元瑶:“莫非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怎么会?”秦鹤随急忙解释,手指抓住朱元瑶衣摆揉了揉又松开,“你忘啦?再过一个月是你我成婚的日子。”
后面的话便好说出口了,他面上有愧意:“母亲每到这个时候总不愿见人,若要大操大办她又得生气,我只能给你送些礼了。”
朱元瑶微怔,而后抿唇笑了笑:“我不用这些的。”
“我知道,我知道——”
可元娘又聪明又能干,嫁给他已经算是委屈了。
“——可你收到礼,还是会高兴的对不对?”
-
马车之上,秦鹤邻靠着引枕翻着书。
白梅客发觉他实在喜欢读书,每每与他独处时手上总是不空闲。
书封正对着她,白梅客眯眼瞧了瞧,竟是本话本,看书题讲的是什么……借尸还魂的故事。
看着挺有意思的,但此时天已黑,哪怕车里有灯,但车舆摇晃,眼睛不会熬坏吗?
正想着,就见秦鹤邻持书的手腕微垂落,另一只手不适地按了按眼。
白梅客有些好笑,温声劝道,
“天黑了,也不急这一小段路,您回去再看吧。”
秦鹤邻的态度已经明了表示对自己存疑,但用膳时那个眼神,总让她觉着整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若是能在这一路上探出点什么消息就最好了。
秦鹤邻闻言睁开眼,目光在那页书上又扫了几眼后从善如流地放下书:“夫人倒是很关心我。”
白梅客笑得滴水不漏:“关心夫君,是为妻的本分。”
“关心?”秦鹤邻在嘴里绕了一圈,似笑非笑,“那口姜也是关心我的?”
他说话时面容平和,实在不像生气的模样,白梅客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原本想好的说辞卡在喉间,忽地想起秦鹤邻当时皱起的眉眼。
她下意识道:“您好像有点挑食。”
话落,不仅白梅客,连秦鹤邻都有些怔住了,看向她的目光第一次有些空白。
车内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
……她都说了些什么!!
白梅客一下子攥紧了拳头,脑子飞速运转,正想说些什么来弥补时,就见秦鹤邻笑开,
“可是我都吃干净了。”语气间颇有些骄傲的意味。
白梅客看向秦鹤邻,面上的笑容缓缓冻住,她当然清楚秦鹤邻在骄傲什么——
她碗里的饭剩了一小半。